他抬眼望去。眼前这片被他们蹂躏了一天的“塔头甸子”，景象只能用惨烈来形容。被掘开的冻土块和断裂的草根七零八落地散落在雪地上，像一片刚刚遭受炮击的战场。翻起的黑土混合着雪泥，肮脏不堪。而他们“啃”下的区域，不过向前推进了可怜巴巴的十几米，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上，如同巨兽身上一道微不足道的抓痕。效率之低，触目惊心。大多数知青使用的工具，卷刃的卷刃，豁口的豁口，甚至有几把镐头的木柄在刚才的劳作中首接从中断裂，此刻只剩下半截握在主人手里，如同断臂的残兵。
“集合！回连队！”马德彪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暴躁。他拎着那根枣木棍子，像驱赶一群筋疲力尽的牲口，在瘫倒的人群中来回走动，棍子不时重重杵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咚”声。
队伍稀稀拉拉、歪歪扭扭地重新聚拢。没有人说话，只剩下沉重的脚步声、压抑的咳嗽声和牙齿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颤声。林卫东沉默地捡起自己那把沾满黑泥和草根的铁锹和镐头，跟在队伍末尾，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来时的脚印，走向连队方向那片在暮色中亮起的、昏黄如豆的微弱灯火。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又像拖着千斤重镣。
连队食堂那盏昏黄的灯泡，在寒风中摇曳，像一只垂死的眼睛。门口油腻腻的门帘被掀开，那股熟悉的、混合着馊味、哈喇味和齁咸气味的浑浊热浪再次扑面而来，竟让人产生一丝病态的“温暖”错觉。然而，当那灰黄稀薄、漂浮着粗粝碴子的苞米茬子粥和冰冷梆硬的窝窝头再次落入搪瓷盆时，这点错觉瞬间被更深的绝望取代。
林卫东坐在油腻的长条凳上，小口喝着滚烫（至少表面是滚烫的）却带着明显馊味的粥。粥的热量短暂地熨帖了一下冰冷的食道，却无法驱散胃里那种火烧火燎的空洞感。他用力掰开一个窝窝头，冰冷的碎屑簌簌落下。他缓慢地咀嚼着，粗糙的颗粒刮擦着喉咙，每一次吞咽都伴随着生涩的痛感。他在计算，这点劣质的热量，根本无法支撑明天同样的高强度消耗。饥饿，是比寒冷更快的意志瓦解剂。
“操…老子手…是不是废了？”旁边传来王援朝带着哭腔的、含混不清的声音。他正试图用冻得像胡萝卜一样红肿、布满裂口的手指去拿窝窝头，手指却完全不听使唤，只是神经质地颤抖着，窝窝头掉在肮脏的桌面上，滚了一圈油污。
林卫东的目光扫过王援朝的手，又扫过周围一张张同样布满冻伤、麻木痛苦的脸。没有药。前世，三连的冻伤和工具造成的工伤，只能靠硬扛，扛不过去就落下残疾，或者被送回城里，带着一身伤病和一纸“不适应边疆建设”的评语。
“明天…明天还要干…”一个瘦弱的女知青低声啜泣起来，声音嘶哑，“我…我干不动了…真的干不动了…”
绝望的情绪如同看不见的瘟疫，在浑浊的空气中无声地蔓延。食堂里只剩下碗筷碰撞的冰冷声响和压抑的、沉重的呼吸。
林卫东咽下最后一口冰冷的窝窝头，端起盆子喝光了那点带着馊味的汤底。冰冷的搪瓷盆壁贴在嘴唇上。他没有参与抱怨，也没有试图安慰。他只是沉默地站起身，在周围一片死寂麻木的目光中，第一个走出了这间散发着绝望气息的食堂。
寒风瞬间包裹了他，像无数把冰冷的刀片。他紧了紧棉袄领口，没有立刻回那如同冰窖般的大宿舍，而是拎着自己的铁锹和镐头，走向连队边缘那个堆放杂物的破棚子。棚子没有门，三面漏风，里面堆着些破麻袋、烂草绳、废弃的农具零件，还有白天被砸断的几根镐柄。
昏暗中，他找到那块边缘破损的青色磨刀石。他盘腿坐在冰冷的泥地上，不顾刺骨的寒意，将磨刀石放在脚边，拿起那把豁牙咧嘴的铁锹。
“刺啦——刺啦——”
尖锐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在寂静的雪夜里传得很远。声音单调而固执，带着一种与这绝望黑夜格格不入的韧劲。冰冷的雪水混着锈水，顺着他冻裂的手指流淌下来，滴落在泥地上，瞬间冻结成暗红色的冰珠。
他磨得很仔细，很慢。每一次推拉，手臂的肌肉都因酸痛而微微颤抖，但他控制着节奏，确保每一寸豁口边缘都被打磨得相对平整、锋利。寒风吹打着棚子，发出呜呜的怪响。远处大宿舍昏黄的灯光下，隐约有人影晃动，似乎被这持续的磨刀声吸引，朝这边张望。
不知过了多久，当铁锹的刃口在昏暗中终于反射出一点微弱的冷光时，林卫东停了下来。他拿起铁锹，对着棚子外惨淡的月光眯眼看了看，又用指腹小心地试了试刃口。细微的刺痛感传来，比白天更清晰。
他放下锹，拿起旁边那把镐头。镐尖己经钝得像个圆疙瘩。他调整磨刀石的角度，开始专注地打磨那钝圆的镐尖。这是个更费力、更需要技巧的活计。汗水从他额角渗出，瞬间被寒风吹冷，凝结成冰。
“刺啦——刺啦——”
声音持续着，像黑夜中固执的脉搏。
就在他全神贯注于镐尖最后一点钝圆的打磨时，一阵沉重而毫不掩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踏碎了雪地的寂静，径首停在了破棚子口。
高大的身影堵住了本就微弱的光线，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寒气裹挟着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汗味扑面而来。
林卫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没有抬头。他依旧保持着盘腿而坐的姿势，一手稳稳按住冰冷的磨刀石，另一手握着镐柄，专注地推拉着。镐尖与粗糙的石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噪音，溅起点点细微的火星，在昏暗中一闪即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