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宿舍像个巨大的冰窟窿,又像个发酵失败的酸菜缸。浑浊的汗臭、劣质烟草的呛人烟气、冻伤药膏(如果有的话)的刺鼻味道、还有几十具疲惫躯体散发出的、混合着绝望的浑浊气息,沉甸甸地压在低矮的屋顶下,几乎令人窒息。糊着厚厚旧报纸的门窗缝隙里,寒风依旧不屈不挠地钻进来,发出尖细、持续的哨音,像毒蛇在耳边吐信。通铺大炕冰冷坚硬,铺盖卷薄得像纸,根本挡不住炕砖里透出的刺骨寒意。疲惫到极点的躯体蜷缩着,在寒冷和酸痛的双重夹击下辗转反侧,草席的摩擦声、压抑的咳嗽声、被冻醒后牙齿咯咯打战的声响,还有角落里低低的、梦魇般的呓语,交织成这片黑土地上永不停歇的夜曲。
林卫东背靠着冰冷的土坯墙,闭着眼。身体如同散了架又被粗糙地缝合,每一块肌肉都在无声地呐喊。虎口裂开的伤口在寒冷和汗水的反复侵蚀下,一跳一跳地灼痛。但他没有睡。意识像沉入深海的探针,在极度的疲惫中保持着一种奇异的清醒。他在“听”。
耳朵过滤掉那些无意义的噪音,捕捉着大炕深处、靠近炉子方向的低语。那是赵大锤几个老油子的地盘。
“…瞅见没?姓林那小子,邪性!”赵大锤沙哑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近乎敬畏的困惑,“白天那冻土墩子…马阎王都惊着了!晚上还摸黑磨家伙…那眼神…跟头年我搁老林子边儿上撞见那独狼一个样…冷飕飕的…”
“操,少他妈神叨!”另一个声音不耐烦地打断,带着浓浓的睡意和恐惧,“再邪性,能邪过马阎王手里那根‘烧火棍’?开春粮不够,活儿完不成,咱都得跟着吃挂落!那小子能变出粮食来?能把这冻土疙瘩变没了?”
“变是变不了…”赵大锤的声音带着点琢磨不透的意味,“可…我觉着…这小子肚子里…好像揣着点啥…不一样的东西…像…像揣着个火种…”
“火种?冻死你个老梆子!睡觉!”声音被不耐烦的翻身声淹没。
火种?林卫东的嘴角在黑暗中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不,不是火种。是冰封的岩浆。是前世十年血泪凝成的、冰冷而滚烫的记忆。开荒的绝望、粮荒的恐慌、冻伤的痛苦、病退的屈辱…像一幅幅浸透了血泪的地图,清晰地烙印在脑海深处。而三连这片冻土下,埋藏着一个被遗忘的、足以改变开局的关键——那个前世首到他离开多年后才被偶然挖出的铁皮箱。
记忆的碎片翻涌:连队西头,靠近废弃马号那排摇摇欲坠的老地窖。入口被坍塌的土坯和厚厚的积雪掩盖,早己无人问津。前世一个春汛,融化的雪水冲刷开一角,才露出那锈迹斑斑的铁皮箱子。里面…是珍宝。不是金银,而是比金银更珍贵的东西——几本被油布仔细包裹的、纸张泛黄发脆的农书!《齐民要术》残卷?还是某个被遗忘的农垦专家留下的手札?记不清了,只记得上面密密麻麻记载着寒地选种、冻土开沟、简易农具改良的土法子!还有…对,还有一小袋同样被油布包裹、保存完好的、不知名的种子!那些法子,那些种子,后来被一个接任的技术员当废纸烧了大半,剩下一点零碎,也成了连队老人茶余饭后的叹息。如果能提前拿到…如果能…
林卫东猛地睁开眼。黑暗中,他的眼神锐利如刀,没有一丝睡意。不能再等!开春粮荒的阴影如同悬顶之剑,效率低下的开荒就是慢性自杀。他需要撬动命运的支点,就在今晚!
他悄无声息地坐起身,动作轻捷得像一只夜行的狸猫。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住只穿着单薄秋衣的身体,激起一阵细密的寒颤。他迅速套上冰冷的棉袄棉裤,系紧裤带,戴上狗皮帽子。旁边王援朝在睡梦中不安地呓语着,翻了个身,裹紧了薄被。
林卫东屏住呼吸,像一道无声的影子滑下冰冷的大炕。脚踩在冻得硬邦邦的泥地上,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来。他拎起自己那双冰冷的乌拉草靴,没有立刻穿上,而是赤着脚,悄无声息地绕过地上横七竖八的破脸盆、散乱的乌拉草、甚至一个被冻得缩成一团的知青,走向宿舍那扇糊满旧报纸、缝隙里透出寒风的木门。
门轴发出极其轻微的“吱呀”声,在死寂的夜里如同惊雷。林卫东的心跳都漏了一拍,动作瞬间凝固。他侧耳倾听。大炕深处,只有赵大锤那边传来一声模糊的嘟囔和翻身声,鼾声依旧。他缓缓发力,将门推开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缝隙,像一尾滑溜的鱼,无声地钻了出去,随即反手将门轻轻掩上。
门外的世界,是真正的冰狱。
寒风失去了最后一点阻碍,如同脱缰的冰原巨兽,裹挟着密集的雪粒子,发出凄厉的咆哮,瞬间将他吞没。单薄的棉袄如同纸片,根本无法抵挡这透骨的严寒,身体瞬间被冻得僵硬。的脸颊和耳朵如同被无数冰刀反复切割,痛感尖锐到麻木。雪粒子抽打在脸上,沙沙作响,像冰冷的沙砾。脚下的雪地深及脚踝,冰冷刺骨。
林卫东咬紧牙关,将冻得通红的赤脚塞进冰冷的乌拉草靴里。靴子内部带着残留的湿气和寒气,像两块冰坨子套在脚上。他顾不得这些,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连队最西头那片被遗忘的角落,埋头冲进风雪之中。
连队里一片死寂,只有风雪的怒吼。几盏昏黄的路灯(如果那几盏挂在木杆上、光线比萤火虫亮不了多少的灯泡能叫路灯的话)在狂风中剧烈摇晃,投下鬼魅般摇曳不定的光影。土坯房的轮廓在风雪中模糊不清,如同蛰伏的巨兽。
林卫东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厚厚的积雪中跋涉。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冰冷的雪灌进靴筒,脚趾很快失去了知觉,只剩下一种沉重的、机械的麻木感。寒风像无形的巨手,撕扯着他的身体,试图将他掀翻、冻结。肺部火辣辣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冰碴子刮过喉咙的痛楚。他弓着腰,双手紧紧攥着棉袄前襟,狗皮帽子的护耳在狂风中啪啪作响,像随时会被扯掉。
目标明确——废弃马号旁边那排低矮的、几乎被积雪彻底掩埋的土坯房轮廓。前世记忆里,地窖入口就在其中一间塌了半边的屋子后面。
风雪更大了。能见度急剧下降,几步之外便是一片混沌的白色。林卫东几乎是凭着一股强大的意志力和前世模糊的记忆坐标,在风雪中艰难定位。终于,他踉跄着扑到一片被厚厚积雪覆盖、只隐约露出些断壁残垣的废墟前。就是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