篝火映着被油汗浸润的石壁,洞内残存的血肉腥气被木柴燃烧的烟味撕开一条缝。沉默在岩的角落凝结成冰。只有他的手指在神经质地捻着一小片剥下的鹰鹞翅羽,指腹刮着沾血的绒尖。每一次刮擦,那灰败的皮肉都绷得更紧。
与之相隔几步的火焰跳动处,却是喧嚣沸腾。油脂“滋啦”滴落,溅起小小火星,空气里第一次弥漫开如此丰沛的、令人肠胃痉挛的焦香。少年人串着带血的肉块伸向火舌,粗粝的笑声短暂地盖过了洞外呜咽的风。
“快!多吃些!烤焦些!耐放!”指挥处理山羊肉的老妪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狠劲儿。一把磨砺得边缘异常锋利的燧石小刀在她手中翻飞,利落地剔下筋肉,分割成便于捆扎携带的长条。几大块刚剥下、还带着血丝的羊皮摊在冰冷石面上,一个瘦小的女孩正用力揉搓着一种浓稠恶臭的黄绿色粘腻泥浆(混合了生羊肝脏油脂和粗捣的植物汁液),用力拍打进皮张纤维里——这是林燧昨晚口述的原始鞣皮法第一步,力求在最短时间内防止皮子腐败硬化,便于带走。
猴崽没有参与到眼前的盛宴里。他坐在稍远处的一块大石上,动作生疏却异常专注,正用一块凹凸不平的青石,打磨着几根削首的柘木箭杆,指尖沾满了灰白的石粉。脚边堆着昨日收获的十几支燧石箭镞,边缘己磨出幽幽冷光。旁边“鹰眼”在用力拉扯着一张半成品的藤木弓,那张初具硬弓形态的武器,在他绷紧的臂膀下发出沉闷的“咯吱”声,藤弦绞紧,张力渐显。
柳怀中婴儿咂摸着唇边沾染的骨髓油脂,发出细微的啜喑。她的目光却越过怀里小小的生命,望向洞内另一侧——地上堆叠着厚厚几叠羊皮,还有几块硝烟熏染过、质地变得粗厚发黑的兽皮(来自血齿死者)。这些都是物资。
林燧的身影立在洞壁最深的影子里,目光穿透洞口的喧嚣与沉默,钉死在那堆沾血的厚皮上。硝烟的味道似乎比血肉更清晰地萦绕鼻尖。他缓步走过去,无视其他人探究的目光,弯下腰,从那些熏染过、颜色深暗的兽皮中捡起最大的一块——坚韧,厚实,硝烟和血块让皮面异常粗糙,散发着浓重的土腥混合焦糊的死亡气息。他双手用力将整块皮猛地一抻!皮面纹丝不动,弹性和韧性极佳,远超鞣到一半的羊皮!
“这块硝皮,还有那几块,”他的声音突兀响起,压过咀嚼和打磨的杂音,“卷紧!给我带走。”目光锐利地扫过被点名的厚皮毛堆,不容置疑。
负责鞣制的老妪动作一滞,有些愕然。熏黑的皮子沾满血污砂砾,比处理过的羊皮笨重丑陋得多。猴崽也停下打磨,疑惑地看着。
岩那角落的捻羽动作终于停歇了。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第一次从那跳动的火焰边缘挪开,一寸寸向上爬,越过族人忙碌的身影,最终,死死钉在林燧手中紧攥的那块染血的硝皮上。那目光浑浊、迟缓,深处却燃起一丝怪异扭曲的冷光。
一夜在无声的忙碌与极不协调的咀嚼吞咽声中煎熬过去。
次日黎明前。冷冽的空气中渗着一种凝固的死寂。火堆只余暗红的余烬,光线微弱。
“走!”林燧的声音像是砸在冰面上的石头。他率先动身,没有多余的解释。
人群一阵骚动,在残留的恐惧本能驱动下沉默地汇集成团。能带走的肉被草叶和半鞣的羊皮包裹着捆在背上。磨好的燧石箭镞、箭头、捆好的藤条和硬木原料分给青壮年。几块被林燧点名要带的厚重硝皮也由两个力气最大的猎人扛起,那粗糙焦黑的皮张散发着刺鼻味道,仿佛扛着一块块凝固的死亡。
猴崽将初具形状的藤弓背在肩上,一筒简易的木箭插在后腰。鹰眼紧随其后,同样背着弓箭。两人眼神警惕,如同警觉的野狐。
柳抱着婴儿深一脚浅一脚跟在队伍中段。瘦弱的母亲怀抱婴儿的负担压弯了脊背,身旁沉默的族人分出一点力气搀扶着她。婴孩被一层揉鞣过又硝熏过的薄山羊皮严实包裹着,只露出一点呼吸的缝隙。
整个队伍缓慢地蠕动起来,踏过昨日染血的沟壑边缘。
岩最后一个离开山洞。他枯瘦佝偻的身影停驻在洞口被踩踏出的泥泞边界上。他微微侧身,浑浊的双眼毫无波澜地扫过那还残留着焦黑火痕、血渍斑斑的冰冷石洞。最终,他的目光毫无征兆地定格在队伍末尾那块最污秽、捆扎得最粗劣、被两个猎人费力扛在肩头的巨大硝皮上——正是林燧亲手指定、沾满了黑熊血肉的那块。
一丝几不可察的,阴冷、潮湿如同岩石缝隙里青苔般的怨恨光芒,在他浑浊的眼底深处悄然掠过。随即,他如同一个毫无生机的影子,拖拽着枯败的身躯,缓缓汇入了沉默前行的队伍,没入了弥漫着刺骨寒意和微弱血腥气的潮湿晨雾之中。
迁徙之路并非易事。缺口的藤甲在湿气中变得僵硬沉重。踩过被腐叶掩盖的乱石和冻土浅坑,每一步都牵扯着酸痛的筋骨。柳怀中传来婴儿细弱而持续的啼哭,撕扯着沉闷前行的寂静。
方向是南方。依靠林燧记忆中简陋的天文方向感(日影及几颗稀疏星辰的指向),以及对山谷汇水走向的推测,队伍沿着逐渐下行的溪谷缓慢移动。河谷两侧陡峭山壁逐渐高耸,林木愈发阴暗,树冠遮蔽了大部分天光。
空气变得沉闷而濡湿,脚下腐殖层越来越厚,苔藓滑腻,散发着一股沉闷的枯朽腥甜气息。
“等等!”走在最前面的猴崽猛地举起手,压低声音喝止。他蹲下身,用手中的长棍小心拨开前方一丛极其肥厚的蕨类植物。下方露出的并非岩石或泥土,而是一片浓稠的、浑浊的、泛着诡异墨绿色油光的泥沼!表面覆盖着破碎浮叶,几片湿透、色彩斑斓的羽毛诡异地静止在粘稠的表面,周围静得可怕,连一丝涟漪也无。空气里飘浮着甜腻得令人作呕的腐败气味。
前方开阔的溪谷在此彻底变成了被陡峭山壁和密集死亡气息包裹的“瓶口”,泥沼和水洼交织一片,藤蔓纠葛缠绕如同巨蟒,散发着致命的瘴疠死气。
队伍被迫停下,一种沉闷的窒息感攥紧了所有人。疲惫和对未知的恐慌在寂静中无声滋生。有人绝望地看向两侧高不可攀的峭壁。背着沉重硝皮的猎人肩膀早己磨破出血,此刻呼吸粗重,喉头滚动着无法宣泄的绝望低鸣。
林燧的目光锐利扫过这片死地,最终定在紧邻泥沼边缘那几乎垂首的山壁上——并非完全光滑,在岩面和浓密藤蔓植被覆盖下,几处风化严重形成的锯齿状“裂痕”在湿漉漉的叶片间隙露出狰狞面孔。
“攀上去。”林燧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指向那几处陡峭得几乎无法下脚的“裂痕”。“猴崽、鹰眼,探路。”
命令下达,短暂的愕然后,求生的本能在无声中传递。
藤蔓如同墨绿色的血管缠绕在湿滑的岩体上。猴崽卸下身上的藤弓木箭,将粗藤索缠在腰间,第一个扑向岩壁。他抓住一丛粗如儿臂的岩钉石楠藤,手指死死抠进粗粝的藤条与岩石间的缝隙,身体悬空。湿冷的藤条摩擦着手掌薄茧,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猛地发力引体向上,另一只手闪电般探向更高处岩石上的缺口——一块松动风化石块的边缘!
“咔嚓!”碎石滚落!猴崽的身体猛地一晃!下方鹰眼等人心脏瞬间悬到喉咙口!
千钧一发之际,猴崽的左脚猛地蹬住侧面一道被厚苔藓覆盖的微凹石棱,身体诡异地借力反荡,险险稳住!冷汗瞬间浸透后背。他不敢有丝毫停顿,继续艰难向上攀爬。
在更高处,岩钉石楠藤的顶端牢牢嵌进一道不足半尺宽的狭窄石槽内。猴崽用力拉扯几下,确认足够牢固。他解下腰间的藤索,摸索着将其尖端绕过藤根,在粗粝岩石棱角边摩擦收紧,勒入苔藓深处。藤索另一端被他猛地向下投去!
下方等待的族人接过藤索末端,将它牢牢固定在另一丛较粗的藤根上。一道简陋却必要的生命线横在了湿滑绝壁的中段!
攀爬变得更为艰难。藤索在湿滑的藤蔓和风化石棱间绷紧、摩擦。背负硝皮的猎人和怀抱婴儿的柳成为了最大的挑战。每一次向上挪动,柳的双腿都颤抖得几乎无法支撑身体的重量,婴孩的啼哭如同细针刺破紧绷的沉默。她一只手死死抓着湿冷的藤索,另一只手臂紧紧箍住怀中的襁褓,牙齿深深咬入下唇,渗出淡淡的血丝。
一个怀抱包裹着沉重肉块的老人脚下一滑,身体猛地向后仰去!下方的鹰眼眼疾手快,闷哼一声,用肩胛硬生生顶住了老人的背!
骨头相撞的沉闷声响在山壁间被无限放大。老人喘息着,浑浊的眼睛里布满惊魂未定后的血丝。鹰眼肩胛骨刺痛,脸色发白,但死死顶住没有后退一步。
漫长的煎熬。当走在最后的岩终于被拉上这片狭小的山脊平台时,众人瘫倒在地上,剧烈地喘息着,胸膛起伏如风箱。柳跪坐在地上,解开襁褓,婴儿微弱的哭声己经嘶哑。
然而,还来不及品味劫后余生的酸楚——
鹰眼的目光如同最锋利的标枪,骤然刺穿下方浑浊的瘴气,牢牢钉在泥沼对岸、浓密如墨的原始丛林边缘!
一个身影!
一个活生生的人影,正站在墨绿与昏黑丛林的交界线上,安静地看着他们!
距离太远,浓雾和植被扭曲了那人的轮廓,无法分辨具体形貌。只能看到那是一道人形的剪影,静立如石。无声无息,却又带着某种令人灵魂冻结的穿透力。
那人影似乎察觉到自己被发现了,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一条手臂。那动作机械而诡异,似乎……指向南方!
随即,不等众人作出任何反应,那身影如同融入森林的幽影,向后轻巧地退了一步,便被浓密的、深绿色的藤蔓和无边无际的黑暗瞬间吞没!
仿佛从未出现过。只有空气中死寂的压抑感,比刚才的泥沼更令人窒息。
岩蜷缩在平台冰冷的岩石上,喘息间,浑浊的、如同泥沼死水般凝滞的目光,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线,缓缓滑过队伍里每一张惊恐犹疑的脸。最后,目光如同粘稠的毒液,无声地汇聚在平台边缘——那几块被汗水、血水、污泥浸透得更加污秽沉重的硝皮上。他枯皱的脸皮扯动了一下,一个冰冷无声的念头在混沌思绪里凝结:
神?呵呵……拖不动凡胎的……总归要丢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