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空气带着一丝凉意,但阳光己经迫不及待地穿透薄云,洒在略显陈旧的公交总站院子里。一辆辆蓝白涂装的老式公交车整齐地排着队,像一群沉默的巨兽。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柴油味,混合着轮胎橡胶被晒热后散发出的独特气息。
张伟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肩线磨得有点起毛的深蓝色司机制服,站在分配给他的那辆“老伙计”面前。车身油漆斑驳,车尾的排气管附近凝结着一层厚厚的黑色油泥。他深吸一口气,那熟悉的、带着尘土和机油味的空气涌入肺里,竟有种奇异的踏实感。
他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座椅的弹簧发出轻微的呻吟。钥匙插入锁孔,手腕习惯性地一拧——
轰!哒哒哒哒……
引擎猛地咆哮起来,整个驾驶室都随之震动。一股浓黑的、带着强烈颗粒感的尾气从车尾猛地喷出,在清晨微凉的空气里翻腾弥漫。巨大的噪音和震动瞬间包裹了他,这是属于他“前世”的日常,此刻却像一首粗糙而充满力量的重金属摇滚,砸在他的耳膜上,震得他心头发麻。
他下意识地握紧了那宽大、磨得光滑的方向盘。冰凉的触感,厚实的握感,传递来一种奇异的掌控力。这不再是前世那令人麻木的刑具,而是一件武器,一件能劈开命运迷雾的工具。他粗糙的手指轻轻抚过仪表盘上那些蒙着薄尘的旋钮和指示灯,每一个按钮的位置,每一个开关的手感,都从记忆深处清晰地浮现出来,带着一种……回家的熟练。
“张师傅,发什么愣呢?该走了!”调度室的老王头叼着烟卷,从窗口探出头来催促,声音洪亮,带着老工人的爽利。
“哎!这就走!”张伟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干涩,却异常坚定。
他熟练地挂挡,松离合,踩油门。庞大的公交车顺从地发出低吼,缓缓驶出了总站的大门,汇入了千禧年清晨城市刚刚苏醒的脉搏里。
街道两旁的景象像一幅徐徐展开的、带着时代特有滤镜的画卷。路边的建筑大多低矮,灰扑扑的墙面诉说着岁月的痕迹,间或有几栋贴着白色小瓷砖的新楼拔地而起,显得格外醒目。人行道上,自行车流是绝对的主角,“叮铃铃”的清脆铃声此起彼伏,汇成一片流动的海洋。偶尔驶过的小汽车,无论是方头方脑的老普桑还是圆润些的夏利,都显得稀罕而气派。巨大的广告牌上,印着“非常可乐”和“步步高复读机”的醒目字样,色彩鲜艳得有些张扬。商店门口,录音机里放着任贤齐的《心太软》,旋律飘荡在充满烟火气的空气里。
张伟的目光贪婪地扫过这一切。那些前世早己消失或被遗忘的细节,此刻变得无比鲜活、珍贵。他看到了街角那个卖早餐的胖婶,蒸笼里冒出的腾腾热气模糊了她的笑脸;看到了穿着蓝白校服、背着沉重书包的学生,三三两两追逐打闹;看到了穿着廉价西装、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年轻身影,脸上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这就是2000年。蓬勃、混乱、充满粗糙的生机和无限的可能性。每一个街景,每一张面孔,都像一块块拼图,在他重生的视野里,拼凑出这个时代独有的底色。
阳光透过宽大的前挡风玻璃,暖洋洋地洒在方向盘和他粗糙的手背上。车窗外,属于新世纪的喧嚣声浪扑面而来。他稳稳地握着方向盘,操纵着这笨重的铁皮盒子,在这熟悉又崭新的河流里,开始了他重生的第一次航行。一种前所未有的、带着轻微颤栗的掌控感,从紧握方向盘的掌心,一首蔓延到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