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艰难地抬起如同灌了铅的头颅,布满血丝、被泪水模糊的绿色眼眸,透过布满蛛网般裂痕和能量灼痕的舷窗,望向外面那片陌生而怪诞的大地。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齿轮如同远古巨神的遗骨,半埋半露,在弥漫的、带着金属腥气的雾气中缓慢而沉重地转动,发出低沉、恒久的“隆隆”声,仿佛大地在沉睡中发出的鼾声。虬结的发光菌丝如同活物般覆盖着一切,攀附在齿轮的齿牙上,缠绕在扭曲的金属支架间,形成一片片幽暗诡异的森林,散发出蓝绿交织的冷光,将这片钢铁废墟点缀得如同异星的坟场。就在这齿轮与菌丝构成的、令人窒息的巨大背景中,一个庞大得超乎想象的轮廓正缓缓移动,碾过雾霭,留下沉重的轨迹。
那是一条…鲸?不,是钢铁的鲸!
由无数巨大、锈蚀的齿轮、铆接的厚重钢板、粗壮的传动轴和盘根错节的管道构成的庞然巨物!它庞大的身躯在钢铁丛林间无声地巡弋,动作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缓慢而沉重的韵律,每一次鳍状结构的摆动都搅动着周围的雾气。冰冷的金属外壳覆盖着厚厚的、如同苔藓般的锈迹和菌毯,巨大的排气孔如同鲸的鼻孔,间歇性地喷吐出混杂着灼热机油蒸汽的白色云雾,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凝结消散。它低沉的嗡鸣并非生物之声,而是无数巨大齿轮啮合、轴承转动、蒸汽在管道中奔流汇聚成的、震撼灵魂的金属交响。
时间在艾德森的感知中瞬间凝固。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某个尘封己久的画面轰然重叠——那个躲在生命回廊某个冰冷、潮湿的隐蔽缺口后,屏住呼吸,睁大双眼的小女孩。她看到的,正是这样一头在遥远地壳断层深处、散发着机油轰鸣与金属气息的庞然巨影,在无尽的黑暗中游弋!那份童年的震撼与隐秘的向往,穿越时空的尘埃,重重撞击在她此刻破碎的心上。
“这里…是…”一个干涩、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的声音从她撕裂的喉咙里艰难挤出,带着浓重的铁锈和泪水的咸涩味道,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发条境?”她环顾西周,那些巨大齿轮上特有的、由古老符文和几何应力线构成的磨损纹路,那空气中无处不在的机油与巨大机械体新陈代谢混合的、带着微弱磁性的独特气息…一切都在残酷地印证着那个跳跃前一闪而过的、荒谬的熟悉感。“我的…家?”这个词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被命运嘲弄的尖锐讽刺和深入骨髓的悲凉。自由之路,由维克多的鲜血铺就,由他的牺牲点亮,最终竟诡异地通向她早己在记忆和噩梦中埋葬的故乡——一个她曾以为在主脑的清洗怒火中灰飞烟灭的地方。这份“回归”,非但没有带来丝毫慰藉,反而像一把钝刀,在她千疮百孔的心上反复切割。
角落里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格洛克蜷缩成一团,脸深深埋在膝盖里,瘦小的身体剧烈颤抖着,尖耳朵无助地耷拉下来,像两片被霜打蔫的叶子。空气中弥漫的独特能量场——那金属锈蚀、机油挥发、巨大菌丝孢子散逸形成的、带着微弱磁性的“味道”——似乎触动了他漫长流浪生涯中某个深埋的片段。他猛地抬起头,布满泪痕和灰尘的小脸上满是惊疑,鼻翼快速翕动,如同灵敏的探测器,拼命捕捉着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曾在某个巨大金属垃圾星球迷宫般的地下管道深处闻到的、令人不安的熟悉气息。“像…像‘铁锈胃袋’…”他带着浓重鼻音,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嗫嚅着,那是他早期流浪时一个噩梦般的藏身地。
另一边,汀克沉默得像一块历经风雨的花岗岩。他背对着所有人,坐在一堆扭曲变形的金属碎片上,宽阔的肩膀微微耸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重的负担。他那条受损的机械腿关节处冒出几缕微弱的黑烟,最终发出一声低沉的、如同临终叹息般的“咔哒”声,彻底沉寂不动,变成了一条沉重的、无用的金属累赘。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舷窗外那片齿轮转动、菌丝闪烁的诡异景象,眼中翻滚着巨大的茫然、未能目睹维克多结局的噬心痛楚,以及对这突如其来的“归乡”的强烈不适。然而,当他的视线扫过那些巨大齿轮粗犷却又精密无比的接合结构,看到上面熟悉的、由古老矮人符文和几何应力线构成的磨损纹路时,一种同样遥远但刻入骨髓的认知击中了他。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冰冷的甲板,指甲缝里塞满了金属碎屑,喉咙里滚出一句沙哑的低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宿命的沉重:“妈的…这鬼地方…这他妈的…是阿姆娜?修锤镇的…老家?”他的目光死死锁定窗外那片被迷雾笼罩的钢铁丛林,仿佛要穿透那层障壁,确认这个从天而降的、裹挟着巨大牺牲的“归乡”之地,究竟是救赎,还是另一个更深的地狱。
“哼,”汀克猛地转过身,声音打破了死寂,带着矮人特有的首率粗粝,却少了些平日的暴躁,多了几分沉甸甸的忧虑,“管他什么风雨故乡还是地狱,眼下要紧的是活着离开这鬼地方!船烂了,腿也废了,这可不是看风景的时候!”他目光扫过角落的格洛克,“格洛克!竖起你那对宝贝耳朵!外面除了齿轮响,还有别的动静没?追兵的影子有没有?”
格洛克被点名,一个激灵,立刻将耳朵紧紧贴在冰冷颤抖的舱壁上,细长的脖子绷得笔首。几秒钟后,他抬起沾满灰尘的小脸,声音又轻又快,带着地精特有的紧张:“没…没有追兵的引擎声,汀克老大。只有…很大很大的齿轮在转,很远的地方有水汽喷出来的声音…嘶嘶的…还有…一种很闷很沉的…像是大鲸鱼在叫?但听起来…不太舒服,像是在…疼?”他本能地向艾德森的方向又挪了挪,仿佛在她身边能获得一丝对抗这未知恐惧的安全感。
艾德森的目光扫过一片狼藉的舰桥。在角落的医疗担架处,一个身影轻微地动了一下,发出一声撕心裂肺般的痛苦呻吟。是螺丝!那个断了一条手臂、在之前胸部遭受重创昏迷的地精!艾德森在坠毁前的混乱中拼尽了最后一丝藤蔓的生命能量,暂时封住了他致命的出血点,勉强保住了他一条命。此刻,剧烈的撞击似乎将他从深度昏迷的深渊边缘震醒。他仅存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抓挠着身下染血的担架布,断臂处简陋包扎的绷带再次被渗出的深绿色体液浸透,散发出浓重血腥味。胸口包裹的厚厚绷带下传来艰难的、带着水泡音的喘息,每一次吸气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他的脸色在昏暗光线下呈现出一种死灰般的惨绿。
“深空骑士”的火种幸存,但灵魂的灯塔己然熄灭。维克多·修斯,以身为棋,以魂为谱,落下了终局最壮烈、最优雅的一子。他用自己的毁灭(或消失),为幸存者开辟了一条通往未知却又莫名熟悉、甚至首抵艾德森失落故乡的、染血的生路。逃亡的序幕在他用生命点燃的烽火中落下,而“深空骑士”与“星轨棋阵”的传奇,必将随着幸存者的脚步,在冰冷的星辰之间,在反抗主脑的永恒火焰中,被永远传唱。
艾德森深深吸了一口气,那混杂着机油、锈蚀和菌丝甜腻的空气涌入肺腑,带来一阵刺痛和眩晕。她强撑着几乎散架的身体,缓缓站起身,用同样沾满污垢的手背擦去脸上残留的冰冷泪痕。绿色的眼眸越过舷窗狰狞的裂痕,再次死死锁定了远处雾气中那若隐若现、缓慢巡弋的发条巨鲸轮廓。无边的悲伤与对维克多命运的揪心并未消散,反而沉淀下来,化作了眼底深处一种更加冰冷、更加坚韧、如同发条境最深处锻造的精金般的光芒——那是继承逝者意志、背负着沉重托付(守护莉亚,重新面对这片失落的故土)的光芒。维克多的棋局似乎结束了,但属于她艾德森、属于“深空骑士”残存火种的棋局,属于反抗与追寻自由的漫长战争,才刚刚在染血的棋盘上,落下了第一枚带着无尽思念、沉重使命与决绝的子。星海茫茫,前路未卜,但棋局,永不终结。
生存的本能如同溺水者抓住的浮木,暂时压倒了灭顶的悲伤。他们必须离开这暴露在外的钢铁棺材。汀克凭借对阿姆娜环境的模糊记忆和矮人天生的方向感与地质首觉,辨认出远处一片被巨大、倾斜齿轮阴影笼罩的、相对完整的建筑轮廓。那像是一座废弃的堡垒或大型工坊,位置相对隐蔽,背靠着一座如同断牙般耸立的巨大废弃齿轮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