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声像烧红的铁丝穿透教室玻璃时，我正盯着班主任手里的表格发呆。阳光把“是否申请住宿”几个字晒得发白，后排男生嬉闹推搡的动静混着汗味涌来，后颈的风湿贴突然刺痒起来。
“苏夏？”班主任敲了敲讲台，“要住宿就抓紧填，床位有限。”
我攥着笔在“否”字上反复描摹，蓝色墨水晕染开，像洇在白纸上的雨渍。妈妈昨天凌晨三点发来的语音还在耳边循环：“小夏，医生说你这关节炎得忌口，住家里妈每天给你熬药......”我深吸一口气，在走读栏签下名字，窗外香樟树的影子正缓缓爬上课桌。
放学后，我特意绕开小吃街。夕阳把影子拉得老长，帆布鞋踩过青石板路，膝盖传来钝痛。拐进小区时，妹妹苏清雅正蹲在桂花树下，马尾辫翘得老高。她举着根冰棍蹦过来，橘色糖水顺着指尖往下滴：“姐！你怎么才回来！”
我慌忙抓住她手腕：“医生说你不能吃冰的！”
“就一口！”小雅眨巴着大眼睛，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金粉。她把冰棍塞进我嘴里，自己踮脚去够树上的叶子，“妈熬的中药太难喝了，我偷偷倒掉半杯。”
我含着化了一半的冰棍愣住，薄荷味在舌尖炸开，我忽的反应过来，赶紧将其扔掉。小雅的笑声混着蝉鸣飘向天空，她转身时发梢扫过我手背，带着阳光晒过的温度。
军训过后的日子像被拉长的胶片。每天清晨六点，我沿着护城河往学校走，露水打湿裤脚，膝盖的疼痛却渐渐轻了。傍晚再踩着晚霞回家，总能看见小雅趴在阳台上等我，粉色纱帘在她身后轻轻晃动。
我以为一切都好起来了，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首到有一天。
夜幕降临时，操场上飘着没散尽的汗味。我揉着发酸的小腿往家走，路灯把影子切成碎片。推开家门时，客厅的灯亮得刺眼，妈妈跪在地板上，小雅蜷在她怀里抽搐，白沫顺着嘴角往下淌。
“快打120！”妈妈的声音像撕裂的布。我手忙脚乱摸手机，指尖却在颤抖。小夏的眼睛翻向天花板，胳膊在空中胡乱挥舞，打翻的玻璃杯在瓷砖上划出刺耳的声响。
救护车的蓝光刺破夜空时，我才发现自己膝盖疼得几乎站不住。小夏被抬上车的瞬间，她的手突然抓住我的衣角，冰凉的触感让我浑身一颤。
急诊室的白炽灯下，小夏安静得像个瓷娃娃。妈妈守在床边抹眼泪，我盯着输液管里一滴一滴的药水，突然想起上周她偷吃冰棍时狡黠的笑容。走廊传来护士推车的轱辘声，消毒水的气味混着妈妈压抑的啜泣，把深夜泡得发苦。
“这次发作比上次严重。”医生摘下口罩，“必须加大药量，你们家属也要注意观察。”
回家的路上，天己经蒙蒙亮了。我扶着妈妈走过空无一人的街道，她的白发在晨风里飘动，像落在肩头的雪。膝盖的疼痛突然铺天盖地涌来，我却不敢停下脚步——小雅还在医院，妈妈己经摇摇欲坠，而这个家，此刻需要我撑住。
朝阳升起时，我站在病房门口深吸一口气。小雅的睫毛在晨光中轻轻颤动，我突然明白，有些路注定要跑起来，哪怕膝盖在疼，哪怕夜再黑，只要家人在身边，就必须咬紧牙关，奔向黎明。
妈妈把冰凉的手背贴在女儿额头上，指尖还残留着女儿抽搐时抓破的血痕。我望着监护仪幽蓝的光，突然听见走廊传来熟悉的货车鸣笛声——那是爸爸常跑的货运路线，此刻正从医院外墙外呼啸而过。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爸爸发来的定位截图，红点钉在三百公里外的高速公路服务区。"今天接了急单，明早才能回。"消息气泡弹出时，妈妈把脸埋进掌心，我看见她后颈新添的白发像蛛丝般缠绕在马尾辫里。
晨光漫进病房时，奶奶拎着保温桶来了。白瓷碗里的小米粥冒着热气，她却站在床尾首咂嘴："不就抽两下，我年轻时见多了。"妈妈正在给小雅擦脸的手猛地顿住，毛巾上的水珠滴在床单上，晕开深色的花。
接下来的日子像被揉皱的试卷。奶奶每天准点送来三餐，却从不问小雅的药吃了没、今天有没有犯病。有次小雅刚吃完药吐了，奶奶只是撇撇嘴："现在的孩子就是金贵。"妈妈蹲在地上收拾呕吐物，背影像片被风刮弯的芦苇。
深夜，我常听见父母在阳台争执。爸爸的声音透过门缝飘进来："我每天在外面跑货容易吗？妈年纪大了......"妈妈压低声音："她是小夏亲奶奶！你看看她那态度......"衣架碰撞的哗啦声突然响起，像突然掐断的争吵。
那天放学，我推开家门就闻到浓烈的中药味。奶奶正坐在沙发上嗑瓜子，电视里的京剧唱得震天响。厨房里，妈妈守着咕嘟冒泡的砂锅，蒸汽模糊了她泛红的眼眶。"你爸说让你奶奶多住些日子。"她往药里加了片冰糖，"说老人在能镇宅。"
小雅突然在卧室尖叫起来。我冲进去时，她蜷缩在床角发抖，床单上洇着大片冷汗。奶奶慢悠悠踱到门口，嘴里还含着瓜子："又抽了？大惊小怪的。"妈妈攥着药碗的指节发白，滚烫的药汁顺着碗沿滴在脚背上，她却浑然不觉。
窗外的月光不知何时被乌云遮住。我抱着瑟瑟发抖的妹妹，听见妈妈在阳台压低声音："你妈根本不管小雅！你就知道说再忍忍......你妈是什么样的人？你现在还不清楚吗？你妈在你那么小的时候就不管你，只在乎你妹妹，你怎么还看不清她？"货车的鸣笛声突然穿透夜色，与妈妈哽咽的尾音撞在一起，碎成满地无法拼凑的月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