窝棚前，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农正愁眉不展地蹲在田埂上抽着旱烟，看到林晏一行人穿着官服走来，脸上敬畏中掺杂着深切的期盼与无助，连忙颤巍巍地站起身预加施礼，却又显得手足无措…
林晏主动上前几步，语气温和，带着安抚的意味：“几位老丈不必多礼。本官到此，就是想问问这水源的事情…”
为首一个年纪最大、满脸深刻皱纹、拄着枣木拐杖的老族长桑格，颤巍巍上前一步，浑浊的老眼里含着悲愤，闻言深深叹了一口气，声音沙哑而疲惫：“回…回青天大老爷的话…凭…这水…唉…”
林晏温声道：“老丈莫急，慢慢说。这玉带溪的水，祖祖辈辈是怎么分的？可有官府定下的规矩文书？”
他长长叹了口气，用拐杖指着溪水，“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都是‘三七开’！李家集在上游，水流过他们地界，他们就取三成。”
“我们桑林村在下游，庄稼多，用水多，大伙儿就指着剩下那七成水活命…这规矩传了几辈子人，靠着它，两岸才安生啊！可如今…唉…”
他重重地又是一声长叹，充满了无奈和愤懑。
林晏注意到老人眼中深深的悲凉，追问道：“既是古规，为何近年纷争不断？李家集为何要堵坝截流？” 他特意放缓了语速，“这其中，可有什么变故？”
老族长旁边一个缺了门牙的老汉忍不住愤愤插嘴：“还不是李家集出了个在县衙当差的能人！仗着有门路！”
“三年前，李家集那个叫什么李二狗的本家侄子，在衙门里混了个差事！打那以后，李家集的人腰杆子就硬了！”
“先是说河水少了，要改规矩！后来就偷偷垒石头堵水！我们村去理论，他们就仗着衙门有人，反咬我们闹事！”
“官差…官差来了也向着他们！这‘三七开’…早就名存实亡了！这几年…我们下游能分到三成水就不错了！今年…更是狠毒，首接堵坝，要断我们的活路啊！”老汉说着说着，气得浑身发抖，干枯的手紧紧攥着衣角。
“李二狗？”林晏目光一闪，记下了这个己经被提起两次的名字。“可有此事？”他回头看向带来的衙役。
那三个衙役脸色顿时尴尬起来，眼神躲闪。其中一个支支吾吾道：“这个…李二狗…是…是户房的一个弟兄…不过…不过水的事情…小的们也不太清楚…”
“不清楚？”林晏声音转冷，“胥吏徇私，干涉乡里，扰乱民生，尔等身为同僚，竟不清楚？”那三个衙役被他目光所慑，吓得低下头，再不敢言语。
桑林村老族长桑格浑浊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流淌。他“噗通”一声跪倒在泥地里，枯瘦的双手紧紧抓住林晏的衣摆，声音哽咽沙哑：
“青天大老爷！您…您可得给我们桑林村几百口子做主啊！这水…就是我们的命啊！再这样下去…我们…我们全村老少，只有饿死这一条路了！”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老眼里充满了绝望的哀求和最后一丝渺茫的希望。
林晏心头沉重，立刻俯身，双手用力搀扶起老族长：“老人家快请起！地上寒凉！本官既然来了，定要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还乡亲们一个公道！”
他搀扶着老人颤抖的手臂，语气坚定而诚恳。
喃喃道：“唉…要是…要是当年柳明轩柳老爷还在咱们县里当差的时候…就好了…”
“柳老爷…那是最讲公道不过的…最是体恤我们这些泥腿子的苦…绝不会…绝不会看着我们这样被人欺辱至死…”
“柳明轩？”这个名字第二次传入林晏耳中！第一次是在进城时茶馆里那模糊的“大火”、“冤屈”低语！他心中猛地一动，一股寒意悄然升起。
他强压下心中的震动，温声问道：“老人家，您说的这位柳明轩柳老爷…是县里的哪位先生？听您语气，很是敬重他？”
老族长被问及柳老爷，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光亮，随即又被更深的悲凉淹没。
他陷入回忆，声音带着无限的缅怀：“柳老爷啊…那是好多年前了…他…他是咱们县衙的县丞大人！清官！真正的青天大老爷！爱民如子！”
“当年也是为了水源纷争…柳老爷亲自下来，顶着日头勘察，不偏不倚，硬是压服了那些想多占水的大户！他常说‘水是天地的血脉，当养一方黎庶’，‘不患寡而患不均’…那年…才叫个朗朗乾坤，公道自在哟！”
他重重叹了口气，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写满了对往昔的追忆和对现实的绝望，“可惜…柳老爷好人…没好报…后来…后来听说…唉…”
老人的话语戛然而止，眼中突然涌现出巨大的恐惧和后怕，仿佛触碰到了某种无形的禁忌。
他猛地低下头，连连摆手，嘴唇哆嗦着，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只剩下无尽的叹息在空气中回荡。
柳明轩！县丞！清正廉明！死于非命！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林晏脑海中翻腾！茶馆的低语、老陈的惊恐、老族长的讳莫如深…瞬间串联起来！云泽的水，比他想象的更深、更浑！
林晏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冰锥，刺破眼前潺潺溪水的表象，首指那被重重迷雾掩盖的过往深渊。他紧紧握着老族长枯瘦的手，沉声道：“老人家，此事本官定会详查，还你们一个公道！”
他转过头，目光扫过浑浊的堰塘、粗陋危险的堤坝、李家集那片青翠得刺眼的稻田，最后停留在掌心那几块冰冷的青灰色碎石屑上。
玉带溪的水权纷争，己不仅仅是两个村落之争。这溪流深处，似乎正流淌着与“柳林坡”、“大火”、“冤屈”相关的血色谜团。
“回衙！”林晏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凝重。他没有再看两岸的土地，而是将目光投向云泽县城方向阴沉的天际。
那层层叠叠的乌云背后，仿佛有一只无形的大手，笼罩着玉带溪，也笼罩着整个云泽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