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悟空行事向来不喜拖泥带水，既起了兴致便片刻不留。
水帘洞前万千灵猴只见金光一闪，自家大圣爷的身影己杳然无踪，唯余瀑布轰鸣依旧。他一个筋斗翻上云端，辨明方向，金箍棒往肋下一夹，脚下生云，首往南赡部洲金陵城方向而去。云头迅疾割裂长空，只在身后留下一道淡淡的、转瞬即逝的金痕。
初时，云海之下，山峦叠翠，江河如带，偶见几处人烟稀少的村落，炊烟袅袅，倒也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清静。天地灵韵流转虽不如花果山福地精纯，却也清浊有序，尚属平和。
然而，越往南赡部洲腹地，离那凡俗王朝中心越近，云头下的景象便愈发不同。
首先变化的是气息。
风从下方卷上来，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了无数欲望与疲惫的浊气。不再是花果山下清冽的山风，也不是东海之上略带咸腥的海风。这风里裹着脂粉的甜腻、铜锈的腥涩、汗水的酸馊、还有丝丝缕缕挥之不去的、如同陈年油垢般的怨戾之气。浓淡不一，交织缠绕，沉甸甸地压在云头。
孙悟空眉头微蹙，火眼金睛向下扫去。
但见阡陌纵横，田亩相接，本该是生机勃勃的景象，却蒙着一层灰败之气。许多田地荒芜着，长满杂草。偶有耕作的农人，亦是面黄肌瘦，佝偻着脊背，动作迟缓麻木，眼中无光。拉犁的老牛瘦骨嶙峋，喘息粗重。田间地头，不时能看到新起的坟茔，小小的土包前插着褪色的招魂幡，在风中无力地飘摇。
“苛政猛于虎啊……” 一声苍老虚弱的叹息，被风卷着，断断续续飘上云端。
悟空目光落在一处田埂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农，拄着半截木棍，正对着几垄稀稀拉拉、叶黄秆细的庄稼发呆。那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绝望。他身边跟着个七八岁的小童，衣衫褴褛，肚子瘪瘪的，正眼巴巴地望着不远处一棵半枯的榆树，上面残留的几片叶子也快被撸光了。
悟空指尖微动，一点肉眼难辨的金芒悄无声息地弹落下去，没入老农脚下干裂的泥土中。那几垄庄稼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挺首了些许，叶片也泛起一丝微弱的生机。老农似有所觉，茫然地低头看了看脚下，又抬头望了望天，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微光。小童则欢呼一声，扑过去小心翼翼摸了摸那几片新绿的叶子。
这点微末生机，于这方天地，不过是杯水车薪。
悟空收回目光，眼底没什么波澜。人间疾苦，他见得多了。当年西行路上，比这凄惨的亦不在少数。金箍棒能打杀妖魔，却扫不尽这人心滋生的浊煞。这沉疴，非一日之寒，也非一人之力可解。他心中那点因花果山逍遥而生出的闲适，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审视所取代。
云头继续前行。越过荒芜的田野，繁华的城镇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
青灰色的城墙高耸，城内屋舍鳞次栉比，街道纵横，人流如织。酒楼茶肆喧声鼎沸，朱门绣户车马喧嚣，绫罗绸缎与金银首饰的光芒在阳光下晃眼。表面看，一片升平景象。
然而，在悟空那双洞穿虚妄的火眼金睛下，这繁华的表象之下，是更加汹涌粘稠的浊气。
贪念如同墨汁，从赌坊、当铺、钱庄里弥漫出来；欲念如同粉红色的瘴气，缠绕在秦楼楚馆的雕梁画栋间；怨气如同灰黑色的雾霭，沉淀在贫民窟低矮破败的窝棚上空；官威如同沉重的铅云，笼罩在府衙高堂之上；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对于更高权位、更多财富、更奢靡享乐的疯狂追逐，汇聚成一股庞大的、令人窒息的浊煞洪流，在城市上空盘旋、蒸腾，几乎要遮蔽天光。
更有些地方，浊气之中竟夹杂着一丝极淡、却极不协调的“清灵”之气。那气息微弱而扭曲，带着香火的味道和刻板的秩序感，如同冰冷的枷锁，与下方凡人的欲念浊气诡异地纠缠在一起，形成一种更加令人作呕的“伪善”。
悟空的目光在一座尤为富丽堂皇的府邸上空停留片刻。那府邸门楣高悬，匾额上两个鎏金大字在浊气中依旧醒目——王府。府邸深处，隐隐有供奉香火的气息升腾，与天庭某位星官的气息遥相呼应。
“呵。”一声极轻的冷笑从悟空唇边溢出。又是这套路。人间显贵攀附天庭仙神，借其名头稳固权势，仙神则借人间香火与气运修行，各取所需。只是这交换，滋养了贪婪，稳固了不公，更让这红尘浊气愈发污浊不堪。当年蟠桃园里偷吃仙桃的逍遥，如今看来，倒比这“正途”干净得多。
他想起金陵城中那道微弱却纯净的清灵之气。在那片几乎被浊煞洪流淹没的城池里，那点光，显得如此孤立，如此……扎眼。就像淤泥深处一颗不肯沉沦的明珠，虽蒙尘，光华内蕴。
云头掠过一座香火鼎盛的古刹。梵音阵阵，钟声悠扬，金色的佛光笼罩着寺院，隔绝了部分外界的浊气。寺内僧众诵经礼佛，神色虔诚。悟空能感觉到佛光中蕴含的慈悲与净化之力，宏大而精纯。但这力量，如同在浊流中投下的一块巨石，虽能暂时辟开一片清净，却无法改变整个河流的流向。寺墙之外，依旧是众生皆苦，浊浪滔天。
佛渡有缘人。可这无边苦海，又有几人能渡？悟空眼神微沉。当年他皈依佛门，求得是解脱，是自在。可这取经路上的见闻，这成佛后的俯瞰，让他明白，真正的自在，远比打上灵山要难得多。
云速极快。下方景象飞速掠过，荒芜的田野、挣扎的农人、繁华的城镇、浑浊的欲望、伪善的香火、慈悲的佛光……如同一幅巨大而驳杂的浮世绘，在悟空眼前铺展开来。南赡部洲的浊气之重，远超他此前所想。太虚幻境的异变，或许只是这场更大劫难的冰山一角？
而金陵城中那道特殊的灵韵，在这片污浊的画卷中，愈发显得突兀而关键。
悟空不再俯瞰目视前方云头催得更急。金箍棒在肋下微微嗡鸣，似也感应到主人心绪的波动。
金陵城快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