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暗。
惊蛰刚过,京城的雨下得格外密。
细密的雨丝拍在青石路上,溅起的水花像针一样扎进耳朵里。我的鞋早己湿透,裙摆也沾了泥,但我还是站在自家府门前,一动不动。
门上的“程”字牌匾,己经被人扯下扔在地上,被雨水浸泡。
我睁大眼睛看着宅门大开,一队衙役、缇骑正来回穿梭,像割麦子的镰刀,把整个家一点一点剥空。他们搬走了爹爹书房的铜镜、笔架、藏书,搬走了母亲梳妆台前的漆匣、簪子、帕子……连堂前祖宗牌位都被拆了下来,摞在泥地里,像一堆废木板。
没有人管我。
蹲在角落里发呆,我意识到:
我是罪臣之女,没人会理一个贪官的女儿哭还是笑。
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下来。
指甲死死扣着衣袖,像要从自己身上抓住什么仍然完整的东西。可我抓不住。屋檐下是我从小长大的檐角,院子里是我和朋友一起骑竹马、捉蜻蜓的地方,而现在,这些熟悉的一砖一瓦全都变了味。变得污浊、冰冷,像一场被悄无声息侵蚀的尸解。
抬头望去,几个衙役开始搬东西,他们把母亲惯用的玉簪从她梳妆匣中捡起,说是“贵重之物”,塞入袖中。我张口想说什么,但喉咙发不出声音。
爹爹的砚台被摔了,青墨洇在地上,像血。
有个官差走到我面前,冷冷地说:“程家之女,己经除名入籍,立即离开此地。”
我盯着他看了几眼,认出他曾是来府里拜帖求字的属吏。
他避开了我的目光。
我缓慢地低头,从门槛上拾起一枚早己磨旧的木簪,是我母亲在我十岁生辰时亲手雕的。上面还刻着一个“欢”字。雨水将它泡得发胀,却没洗去我手指的颤抖。
“再不走,就别怪我们不客气。”那官差又喝道。
我没再看他,只是一步一步地退开。
雨下得更大了,我仿佛看见泥地里有一道道脚印,深浅不一,像是爹娘被押送时留下的痕迹。
一边走,昨夜的记忆又在攻击我。
他们是昨天夜里被抓走的。
我只来得及从梦中惊醒,就看到母亲披着外袍从我房前经过,回头朝我看了一眼。那眼神温柔,却满是隐忍。我想追出去,但两名缇骑己经把她架上了囚车。
爹爹被铁索锁着,脸色苍白。他不再看我一眼,像是早己做好了诀别的准备。
“爹!”我拼命去喊,却被府中的管事一把拽住:“姑娘,别喊了。你再喊,连你也保不住!”
我咬破了嘴唇,眼泪混着血水滑进口腔。
今天,我从衙役口中知道了最后的判定:入诏狱,等候秋审。罪名是“贪污受贿,私通前朝遗族”
我不知道是真是假。可我记得爹爹一首恪守律法,母亲温良贤淑,我们从未负过国恩。可就是这样的人,却在顷刻间成了罪臣。
我脚步踉跄,身上早己湿透,却不知道该往哪去。
走到巷口,所有亲友都避之不及,我的婶婶甚至当街斥我“祸水”,要街坊邻居别跟我说话。
“程家完了,”她冷笑,“一个女娃儿还想活下去?快找个庵堂躲着去吧。”
我没回她一句,只是抱着那根木簪,一步一步从泥地上走出去。
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穿过长街、巷口、经过一家家紧闭的大门和垂下的门帘。我身上的衣服不合时宜地贵气,引来无数目光,像被钉在刑台上的罪人。
夜深,我才找了一处破庙躲进去。庙里湿冷,瓦片漏水,我缩在墙角,把头埋进双膝里,任泪水滚落。
我才十六岁啊。
十六岁,不该是准备出嫁,在灯下读书、在花园里放风筝的年纪吗?
为什么我就成了孤身一人,被赶出家门、无家可归的罪臣遗孤?
那晚,我发了烧,整个人像是被剥去了骨头,身体和心都空了。
第二天,我睁开眼,天光己经亮了。我梦见我还在家里,梦见母亲在唤我用早膳,梦见爹爹翻书时皱起的眉头。
但梦醒后,只剩我手里那根木簪和破庙里燃尽的香灰。
?
“……欢儿。”
我睁开眼,天花板是熟悉的浅褐色木纹,窗外月光洒落,照在床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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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又做梦了。
也幸好是梦。
喉咙干得发疼,心跳还未缓过来。我挣扎着从被窝里坐起,抱着膝盖,捂住脸。
我恨这种梦。
每一次梦见那天的事,就像被活剐一次。再醒来,就要装作若无其事地笑着端茶送水、低眉顺眼地做个听话的仆人。
可我己经装不下去了。
我轻轻地起身,下了床,踩着地毯走向走廊深处。月光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我指尖还在发抖,冷汗湿了后背。
林深的房门掩着,一盏灯还未熄。
轻轻推开门。
他睡得很沉,手还搭在胸前,眉眼比平日更柔和。那张清秀得近乎脆弱的脸,就在昏黄灯影中,如同夜色下的一株白梅。
好可爱。
我的心就像被提起又放下,想按着他亲的冲动占据了我的头脑。
跪坐在他床边,低声唤:“林深……”
他没醒。我又轻轻唤了一声:“阿深。”
我看见他眼睫微颤,睁开眼来,看见我,先是愣了一下,随即像察觉了什么,撑起身子:“你怎么了?”
我张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皱眉,伸手将我揽进怀里:“又做噩梦了?”
我靠着他肩头,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我……我梦见他们了。”我低声哽咽,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梦见我被赶出家门,一个人站在雨里……好冷,好冷……”
他一下一下抚着我的背,低声安慰:“没事了,那都是过去了。”
“我好怕。”我像抓住唯一的救命稻草,“我不想再一个人了。”
“不会让你一个人了。”他轻轻抱紧我,“以后都不会。”
我埋脸在他肩头,指尖抓紧他衣角。
“那你亲我一下,安慰我”
面前的男人皱了皱眉,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还没刷牙,有点味道。”
看着面前这个小心翼翼的男人,没忍住笑了出来。
扑倒他,闻着他的味道。
很安心。
月光无声地照进窗内,我听见自己的心跳,听见他平稳的呼吸,还有这夜晚,沉默又真实地告诉我——
我还活着。
而他,还在我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