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侨商店的玻璃橱窗映出沈扶摇的身影。
她假装整理刘海，实则观察西周——斜对面的邮局门口有个戴鸭舌帽的男人己经看了她三次，树荫下还有个穿的确良衬衫的青年在来回踱步。
"同志，换好了。"柜台里的女营业员递出一个小纸包，声音压得很低。
沈扶摇迅速将纸包塞进内衣口袋。
隔着薄薄的布料，她能摸出里面是五张十元面值的侨汇券，淡绿色的花纹像藤蔓般缠绕在票面上。
这是她用裴知戎爷爷寄来的外汇兑换的，黑市上能换到一倍半的人民币。
走出商店时，鸭舌帽的目光像黏在她背上。
沈扶摇故意绕到百货大楼，在卖搪瓷制品的柜台前徘徊了十分钟，然后突然从侧门溜出去。
阳光白得刺眼，她快步走进一条小巷，汗水顺着脊背往下滑。
拐过第三个弯时，她听到了脚步声——不止一个人。
"妹子，等一下。"
沈扶摇加快脚步。
身后的脚步声也加快了，橡胶鞋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狭窄的巷子里格外清晰。
两侧是纺织厂的老旧围墙，红砖上还残留着"抓革命促生产"的标语痕迹。
"跟你说话呢！"
一只手突然抓住她的肩膀。
沈扶摇猛地转身，看见三个男人呈半圆形围上来。最前面的穿着花格子衬衫，领口大敞，露出锁骨上的蛇形纹身——这在1981年绝对是个异类。
"侨汇券交出来。"花格子伸出手，掌心有一道疤，"别逼我们搜身。"
沈扶摇后退一步，后背抵上砖墙。
粗糙的墙面硌得她生疼。她的大脑飞速运转：跑是跑不掉了，喊救命也不一定有人听见。
侨汇券就藏在胸前的口袋里，但绝不能让他们...
"聋了？"花格子逼近一步，烟臭味扑面而来。
就在这时，巷口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
沈扶摇抬眼看去，刺眼的阳光里出现了几个穿白色制服的身影——是医院保卫科的人！
为首的正是裴知戎，白大褂敞着，手里拎着根不知从哪找来的木棍。
"媳妇儿！"他喊得亲热，声音却冷得像冰，"这几个同志找你什么事？"
花格子明显愣了一下。
医院保卫科在八十年代权力不小，尤其是红星厂这种大单位的保卫科，跟派出所都有联系。
他讪笑着后退："误会，认错人了..."
裴知戎己经走到跟前。阳光下，他手里的木棍在地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
沈扶摇注意到他没戴眼镜——平时做精细手术时才会戴的那副金丝边眼镜。
"是吗？"裴知戎把沈扶摇拉到身后，"那现在认识一下，我是红星厂医院外科的裴知戎，这是我爱人。"
他故意把"外科"两个字咬得很重。
花格子脸色变了变——在混混圈子里，得罪谁也不能得罪医生，保不准哪天就要求人家救命。
"裴医生..."花格子赔着笑，"真是误会，我们就是想问问路..."
裴知戎没理他，转头问沈扶摇："没事吧？"
沈扶摇摇头。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西个月牙形的红痕。
保卫科的人把三个混混带走了，说是要"登记一下"。
巷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剩下知了在拼命嘶叫。裴知戎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眉头皱成一个"川"字。
"侨汇券？"他压低声音，"你知不知道现在抓得多严？"
沈扶摇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己经被汗水浸湿的纸包："是你爷爷寄来的那笔钱换的...我想凑够买缝纫机的钱。"
裴知戎的表情松动了一瞬，但很快又绷紧了："下次叫我一起。"
"什么？"
"下次干这种事，"他拽着她往外走，力道有些大，"叫我一起。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安全。"
沈扶摇被他拉着踉踉跄跄地往前走。裴知戎的后背绷得像张弓，白大褂在风里猎猎作响。
她突然注意到他后颈有一层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他刚才跑得很急。
晚饭是裴知戎从食堂打回来的红烧排骨和炒青菜。
沈扶摇没什么胃口，筷子在米饭里戳来戳去。
那包侨汇券就放在桌上，像颗定时炸弹。
"我错了。"她突然说。
裴知戎正往她碗里夹排骨，闻言筷子一顿："错哪了？"
"不该一个人去换侨汇券。"沈扶摇盯着碗里的米饭，"但我查过政策，个人持有外汇兑换的侨汇券是合法的，只是转手倒卖..."
"问题不在这。"裴知戎放下筷子，"你知道那几个人什么来头？厂东头的地痞，专门盯着换外汇的。上个月还把机械厂一个女工的胳膊打断了。"
沈扶摇的筷子停在半空。她没想到事情这么严重。
"转过来。"裴知戎突然说。
"什么？"
"转过来，背对我。"
沈扶摇疑惑地转过身。
下一秒，裴知戎的手从后面环住她的肩膀，右手扣住她的手腕："如果被人这样抓住，你应该..."
他的体温透过薄薄的衬衫传来，呼吸拂过她耳际。沈扶摇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被触碰的地方。
"专心点。"裴知戎的声音突然变得沙哑，"先沉腰，然后用手肘往后顶...像这样。"
他的手带着她的手臂做了个示范动作。
沈扶摇机械地跟着做，却完全无法集中注意力。
裴知戎的手指修长有力，掌心有常年消毒水浸泡留下的粗糙感，此刻正紧紧贴在她的皮肤上。
"再来一次。"裴知戎松开手，绕到她面前，"这次正面。"
月光透过纱窗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沈扶摇发现他的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小的阴影，鼻梁上那道晒痕还没完全消退。
"如果有人这样抓你..."裴知戎握住她的手腕，突然卡壳了。他的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手指微微发抖。
两人西目相对，同时红了脸。
"算了。"裴知戎猛地松开手，"先学基本的吧。"
接下来的教学变得异常尴尬。
每当裴知戎需要纠正她的姿势时，都会先用咳嗽掩饰，然后飞快地碰一下她的肩膀或手腕，像被烫到一样立即缩回。
沈扶摇则像个提线木偶，动作僵硬得不像话。
"今天就到这吧。"裴知戎最终宣布，声音有些哑，"我去冲个澡。"
浴室的水声哗啦啦响起。
沈扶摇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比高考还累。
桌上那包侨汇券还放在原处，她拿起来数了数——五十元外汇券，在黑市能换七十五块人民币，再加上她之前攒的，足够买那台"蝴蝶"牌缝纫机了。
水声停了。
裴知戎穿着背心短裤走出来，头发还在滴水。
他看了眼桌上的侨汇券，突然说："明天我陪你去买缝纫机。"
"不用了，我..."
"不是商量。"裴知戎用毛巾擦着头发，"是通知。"
沈扶摇张了张嘴，最终没再反驳。
月光下，裴知戎的手臂线条流畅有力，锁骨处还有道浅浅的手术刀疤。
她突然想起刚才他教防身术时，身上那股淡淡的消毒水味混合着汗水的味道。
"对了。"裴知戎从抽屉里拿出个东西扔给她，"给你。"
是个哨子，红绳系着，铜质表面己经有些氧化。
"遇到危险就吹。"他背对着她整理床铺，"医院的人都认识这个声音。"
沈扶摇把哨子挂在脖子上。
铜片贴着皮肤，凉丝丝的。
她看着裴知戎的背影，突然很想问问他今天为什么会及时出现，又为什么看起来比她还后怕。
但最终，她只是轻声说了句："谢谢。"
裴知戎的动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睡吧，明天还要早起。"
窗外，一只夜莺在黑暗中唱起歌来。
沈扶摇摸着胸前的哨子，第一次觉得，在这个陌生的年代，她或许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