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1年7月6日，高考前夜。
沈扶摇在台灯下最后检查准考证和文具盒。
2B铅笔削得恰到好处，橡皮是新买的"长城"牌，还有裴知戎不知从哪弄来的计算器——虽然按规定只能用于数学考试。
窗外的知了声嘶力竭地叫着，仿佛也在为明天的考试紧张。
"早点睡。"裴知戎递来一杯温牛奶，"明天我送你。"
牛奶表面结着一层薄薄的奶皮，是医院食堂特供的鲜奶。
沈扶摇小口啜饮着，突然听见楼下传来一阵嘈杂。
玻璃瓶砸碎的声音，含糊不清的咒骂，还有沉重的脚步声——这节奏她再熟悉不过。
"砰！砰！砰！"
砸门声震得窗框都在颤动。
沈扶摇的手指猛地收紧，牛奶晃出来溅在准考证上。
"沈来娣！给老子滚出来！"沈富贵的吼声穿透薄薄的门板，"翅膀硬了是吧？敢不认爹娘！"
裴知戎的反应比沈扶摇快。
他一把拉开抽屉，取出那台海鸥牌相机——上周刚买的，说是要记录她高考的全过程。
相机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金属光泽，像件小型武器。
"躲屋里。"他压低声音，"我去应付。"
沈扶摇却己经站了起来。
牛奶在准考证上洇开一片白渍，像朵诡异的花。
她随手擦了擦，大步走向门口。
"扶摇！"
"没事。"她回头给了裴知戎一个安抚的眼神，"法治社会。"
门一开，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
沈富贵站在楼道里，工装裤上沾满油渍，手里还拎着半瓶二锅头。
他的脸涨成猪肝色，眼睛布满血丝，看到沈扶摇的瞬间就扬起巴掌："赔钱货！"
沈扶摇不躲不闪，声音清晰地回荡在楼道里："《中华人民共和国婚姻法》第十五条，父母对子女有抚养教育的义务，禁止家庭成员间的虐待和遗弃。"
沈富贵的手僵在半空。几个邻居己经探出头来，住在对门的刘老师甚至戴上了老花镜。
"什么狗屁法！"沈富贵喷着酒沫，"老子打闺女天经地义！"
"第三条，废除包办强迫、男尊女卑、漠视子女利益的封建主义婚姻制度。"沈扶摇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红色小册子——那是裴知戎从法院朋友那要来的《婚姻法》单行本，"您要动手，我就去妇联告您虐待罪。"
沈富贵抡起酒瓶就要砸，突然一道刺眼的闪光亮起。
裴知戎不知何时己经站在楼梯口，海鸥相机的镜头正对着沈富贵狰狞的脸。
"爸，笑一个？"裴知戎的语气轻松得像在公园拍照，"这张照片可以送给派出所当素材。"
沈富贵的酒似乎醒了一半。
他眯起眼看向那台相机——在这个工人月薪三十块的年代，一台海鸥DF要两百多，还得有工业券。
能随便拿出这种物件的人，背景绝不简单。
"你、你们..."沈富贵的气势弱了下来，但嘴上还在逞强，"老子教训闺女，天王老子也管不着！"
"第十七条，夫妻、父母子女之间有互相扶养的义务。"沈扶摇继续念道，声音越来越稳，"您今年三月工伤后，我有按月给您赡养费，汇款单都在这里。"
她从法律小册子里抽出几张单据，"而您现在涉嫌寻衅滋事，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条例》..."
"放屁！"沈富贵一把抢过单据撕得粉碎，"那点钱够干个啥！耀祖马上高三了，补习费..."
"沈耀祖上学期五门不及格。"裴知戎突然插话，相机仍举着，"班主任说除非留级，否则考不上大学。"
这句话像捅了马蜂窝。
沈富贵嗷的一声扑上来，却被裴知戎侧身闪过。
他踉跄几步，差点撞倒楼梯口的自行车。
几个邻居终于看不下去，七手八脚地拉住他。
"老沈！消停点！"
"闺女明天高考呢！"
"再闹叫保卫科了！"
沈富贵喘着粗气，目光在相机和邻居们之间游移。这时裴知戎做了个出人意料的动作——他走上前，从钱包里抽出三张十元纸币："爸，这钱您拿着。"
沈扶摇惊讶地看着他。
裴知戎背在身后的手悄悄对她摆了摆。
"但是，"裴知戎把钱递到一半又缩回来，"得签个收据，证明是自愿赠与，不然后续有什么纠纷..."
"老子不要你们的臭钱！"沈富贵突然暴怒，一把打掉裴知戎手里的钞票，"小畜生！拐带我闺女！"
钞票纷纷扬扬落在地上。
裴知戎不慌不忙地又按了一次快门，闪光灯刺得沈富贵捂住眼睛。
"够了！"住在三楼的老书记终于发话，"沈富贵！你再闹我就通知厂工会！还想不想评今年的困难补助了？"
这句话比什么都管用。
沈富贵像被扎破的气球，瞬间蔫了。
他恶狠狠地瞪了沈扶摇一眼，摇摇晃晃地下楼去了，临走还踹了一脚墙角的垃圾箱。
裴知戎弯腰捡起散落的钞票，拍了拍灰。
邻居们小声议论着散去，只有刘老师留下来，关切地问："小沈，没事吧？明天高考..."
"我没事，谢谢刘老师。"沈扶摇勉强笑了笑，突然发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进屋后，裴知戎第一时间检查她的准考证："还好，字迹没花。"他熟练地用吸水纸吸干奶渍，"紧张吗？"
沈扶摇摇头。
她其实并不害怕沈富贵——前世在福利院长大的经历让她早就习惯了应对各种冲突。
但刚才那一瞬间，当裴知戎挡在她前面时，她竟然感到一种陌生的安心。
"相机里真有照片？"她问。
裴知戎咧嘴一笑，取出胶卷："空的，刚才在吓唬他。"他晃了晃那卷柯达胶卷，"这么贵的胶卷，哪舍得用在这种地方。"
沈扶摇突然想起什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相册："但上次..."
"上次是真的拍了。"裴知戎翻到某一页——那是沈富贵举着酒瓶的狰狞表情，在闪光灯下显得格外可怖，"洗了两份，一份留着当证据，一份..."他神秘地眨眨眼，"明天你就知道了。"
第二天清晨，沈扶摇在早餐摊前看到了那张照片
街道办的宣传栏里，她父亲扭曲的脸被放大到A3纸大小，旁边用红字写着："破除封建家长制，维护妇女儿童权益"。底下还附了《婚姻法》相关条款，正是她昨晚念的那些。
"吃包子。"裴知戎把热腾腾的肉包塞进她手里，"别看了，专心考试。"
沈扶摇小口咬着包子。
面皮松软，肉馅鲜美，但她尝不出味道。宣传栏前己经围了几个晨练回来的大妈，正对着照片指指点点。
"会不会太狠了？"她轻声问。
裴知戎推着那辆凤凰自行车，阳光在他的白衬衫上跳跃："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
他难得引用了一句毛主席语录，"你爸这种人，只有打疼了才会记住。"
省师范附中的考场外己经人山人海。
家长们提着水壶、摇着蒲扇，像一群紧张的母鸡。裴知戎把自行车锁好，突然从包里掏出个东西："给。"
是一台崭新的"英雄"钢笔，金尖的，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我..."
"别拒绝。"裴知戎把笔塞进她手心，"就当是...庆祝你第一次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沈扶摇握紧钢笔。
金属的凉意透过掌心传来，让她想起昨晚那本红色封皮的《婚姻法》。
考场铃声响了，她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向校门。
"扶摇！"裴知戎突然喊她。
她回头，看见他举起那台海鸥相机："笑一个！"
沈扶摇下意识地勾起嘴角。
快门声与预备铃同时响起，定格了这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三天的高考像场漫长的马拉松。
最后一场考完时，沈扶摇在校门口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人——陈婶和她女儿，还有几个纺织厂的阿姨，手里举着条歪歪扭扭的横幅："沈扶摇同学加油"。
裴知戎站在人群最前面，白衬衫被汗水浸透，贴在背上。
他没问考得如何，只是递来一根红豆冰棍："化了，将就吃。"
沈扶摇咬了一口，甜味在舌尖炸开。
她突然注意到裴知戎手腕上多了一条红绳——那是陈婶女儿的手艺，据说能保佑平安。
"照片..."她舔着冰棍问，"街道办那边..."
"老书记的主意。"裴知戎推着自行车，示意她坐上后座，"他说现在全国都在宣传新《婚姻法》，正缺典型案例。"
自行车碾过一片水洼，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沈扶摇的裤脚。
她看着路边飞驰而过的梧桐树，突然想起前世福利院院长的话："法律不是纸上的条文，而是握在手里的武器。"
而现在，她终于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件武器。
"回家？"裴知戎回头问。
沈扶摇抓紧了他的衬衫下摆："嗯，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