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最后一天,红星厂医院的梧桐树上,知了叫得有气无力。
裴知戎推开外科值班室的门,白大褂后背湿透了一大片。
连续三台阑尾炎手术让他右手指节僵硬得几乎握不住钢笔,脖子后面像压了块烙铁,又酸又疼。
"裴医生,下班啦?"
护士小张探头进来,"哟,脸色这么差,中暑了吧?"
裴知戎摆摆手,想扯出个笑容,却发现嘴角重得抬不起来。
他低头看了看手表——下午五点西十,比预计的晚了近两小时。
扶摇该等急了。
这个念头让他强打起精神,三下五除二换下手术服,抓起公文包就往外冲。
"裴医生!"
小张在身后喊,"你忘了今天什么日子啦?"
裴知戎脚步一顿,茫然回头:"什么日子?"
小张神秘地眨眨眼:"自己想去!"
说完就哼着歌走了,留给他一个意味深长的背影。
走廊上的挂历被风吹得哗啦响。
裴知戎瞥了一眼——1981年8月31日,星期一。
普普通通的一天,既不是节日也不是纪念日。
他摇摇头,继续往外走。
医院门口的梧桐树下,几个小护士凑在一起窃窃私语,看到他出来立刻噤声,只留下一串咯咯的笑声。
奇怪。
裴知戎挠挠头,加快了脚步。
八月底的夕阳依然毒辣,晒得柏油马路发软。
他抄近路穿过纺织厂后门,几个下早班的女工看到他,交头接耳一番,突然有个胆大的喊了句:"裴医生,生日快乐啊!"
裴知戎一个趔趄,差点撞上电线杆。
生日?
他猛地刹住脚步,掏出工作证——出生日期那栏清清楚楚写着:1960年8月31日。
今天确实是他二十一岁生日。
最近忙得脚不沾地,居然把这茬忘得一干二净。
"谢谢!"
他冲那几个女工挥挥手,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起来。扶摇记得吗?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自己否定了——她那么忙,又要赶订单又要准备开学,哪有空记这些琐事。
转过最后一个路口,家属楼近在眼前。
三楼那扇窗户拉着淡蓝色的窗帘,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特别。
裴知戎莫名有些失落,随即又自嘲地笑了——都多大人了,还惦记过生日这种小孩子把戏。
楼梯间的感应灯坏了,他摸黑上楼,钥匙插进锁孔时才发现门没锁。
推开门的一瞬间,浓郁的甜香扑面而来,混合着面粉、鸡蛋和某种他叫不上名字的香气。
屋里没开灯。
不,准确地说,是所有的灯都被关上了,只有餐桌中央亮着一簇跳动的烛光。
那是个圆形的、奶油涂抹得不太均匀的蛋糕,上面用红色的果酱歪歪扭扭写着"裴知戎21岁"。
烛光映照下,能看清奶油表面还有几道明显的刮痕,像是有人反复修改过。
沈扶摇站在餐桌旁,身上套着件明显大一号的围裙——那是裴知戎平时下厨用的,穿在她身上像件滑稽的戏服。
围裙上沾满了面粉和可疑的黄色污渍,连她脸颊上都蹭了一道奶油。
在摇曳的烛光里,她看起来前所未有的柔软,又带着几分罕见的紧张。
"生、生日快乐。"
她声音很轻,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裙边缘,"我第一次做蛋糕,可能......不太好看。"
裴知戎僵在门口,公文包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音。
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酸胀得厉害。
蛋糕确实称不上美观——奶油抹得厚薄不均,边缘还有几处露出了棕色的蛋糕胚。
装饰用的水果切得大小不一,草莓片厚得像砖块,黄桃却薄得几乎透明。
"21"两个数字写得歪歪扭扭,红色的果酱有些化了,顺着奶油表面缓缓下滑,像两道小小的血痕。
这是裴知戎见过最丑的蛋糕。
也是最漂亮的。
"你......"他的声音哑得不成调,"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
沈扶摇抿了抿嘴,烛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细碎的阴影:"上个月去民政局补办材料,看到了你的户口本。"
她顿了顿,补充道,"我做了三次,前两个不太成功。"
裴知戎这才注意到厨房的狼藉——打蛋盆歪倒在灶台上,旁边散落着几个蛋壳;面粉袋敞着口,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白霜;垃圾桶里隐约可见两团黑乎乎的、疑似焦炭的不明物体。
他想象着她手忙脚乱打蛋清、笨手笨脚调奶油的样子,想象她对着烤焦的蛋糕皱眉、又倔强地重新开始的模样。
那个永远冷静自持的沈扶摇,居然为了一个蛋糕反复尝试了三遍。
"医院的人......都知道了?"
他忽然想起小护士们的窃笑和女工们的祝福。
沈扶摇的耳根在烛光中泛起淡淡的红:"我......问了陈婶你爱吃什么。可能......传得有点广。"
她难得地结巴起来,眼睛盯着蛋糕上快要滴落的果酱,"你要不要......许个愿?"
裴知戎机械地走到餐桌前。
烛光映在他脸上,暖融融的。他闭上眼睛,闻着奶油甜腻的香气,听着对面人轻浅的呼吸,许下了二十一岁的愿望。
睁开眼时,他发现沈扶摇正专注地看着他,眼睛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烛火。
那目光太柔软,让他几乎不敢首视。
"吹蜡烛。"她轻声提醒。
裴知戎俯下身,突然顿住了:"等等,这蛋糕......"他指着那个歪歪扭扭的"21","你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的?"
从民政局回来到现在,她几乎每天都在赶制衣服,哪有时间偷偷筹备这些?
沈扶摇别过脸:"凌晨。你值夜班的时候。"
声音闷闷的,"奶油是托华侨商店的售货员留的,花了三张侨汇券。"
三张侨汇券!
裴知戎倒吸一口凉气。
那相当于西块五毛钱,顶普通工人一天半的工资。
他盯着蛋糕上那层厚厚的奶油,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边缘有些融化——为了保鲜,她一定想方设法找地方冷藏,说不定还求了医院食堂的冰柜。
"扶摇......"
他嗓子发紧,说不出完整的话。
"快吹蜡烛,"
沈扶摇催促道,声音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奶油要化了。"
裴知戎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屋里瞬间陷入黑暗,只有窗外透进的些许星光。
他听到沈扶摇摸索着去开灯的声音,突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
"等等。"
他在黑暗中说,声音有些抖,"先别开灯。"
沈扶摇僵住了。
她的手腕纤细,脉搏在他掌心下跳动,快得像只受惊的小鸟。
裴知戎轻轻一拉,将她拉进怀里。围裙上的面粉蹭在他衬衫上,凉丝丝的。
他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奶油香,还有一丝焦糖的甜味。
"谢谢。"
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声音闷闷的,"这是我......吃过最好的蛋糕。"
沈扶摇的身体先是僵硬,然后慢慢柔软下来。她的手迟疑地抬起,最终轻轻落在他背上,像安抚一个受委屈的孩子:"还没尝呢。"
"肯定好吃。"
裴知戎固执地说,收紧双臂。
黑暗中,他感觉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迅速被她的围裙吸收。
他庆幸此刻没有灯光,庆幸没人看到他这副狼狈模样。
沈扶摇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任由他抱着,手指无意识地卷着他后脑勺的一撮头发。
窗外,纺织厂的下班铃声远远传来,惊起了树梢的麻雀。
星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
"饿了吗?"
良久,沈扶摇轻声问,"我还煮了长寿面。"
裴知戎这才松开手,胡乱抹了把脸:"你还会煮面?"语气里是掩饰不住的惊讶。
沈扶摇终于摸到电灯开关,暖黄的光线瞬间充满房间。
她脸颊上还沾着面粉,看起来滑稽又可爱:"陈婶教的。"
她转身走向厨房,声音飘过来,"可能有点咸......我放了两次盐。"
裴知戎跟着走进厨房,看到灶台上那口冒着热气的小锅,和旁边放着的、形状不太规则的面条——一看就是手工擀的。
案板上还散落着面粉,擀面杖横在一旁,沾满了生面团。
"你......"
他指着那些面条,"从和面开始的?"
沈扶摇点点头,耳尖又红了:"面粉放多了,水又加多了,然后又得加面粉......"
她难得地语无伦次,"最后面太多了,我分给了陈婶一半。"
裴知戎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弯下腰,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他想象着一向聪明的沈扶摇被一团面弄得手忙脚乱的样子,想象她皱着眉头和不成型的面团搏斗的模样。
那个能在黑市上精明交易、能在广播站慷慨陈词的沈扶摇,居然败在了一团面粉上。
"笑什么!"
沈扶摇恼羞成怒,抄起擀面杖作势要打。
裴知戎灵活地躲开,趁机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下巴搁在她肩膀上。
"我高兴。"
他轻声说,看着锅里翻滚的面条,"特别高兴。"
沈扶摇哼了一声,却没挣开他的怀抱。他们就这样静静地站着,看面条在沸水里舒展翻滚,蒸汽模糊了玻璃窗。
厨房里弥漫着面粉、奶油和煮面的香气,混合成一种奇妙的、家的味道。
"尝尝?"
沈扶摇捞起一筷子面,吹了吹,递到他嘴边。
裴知戎张嘴接住。
面条确实有点咸,还有点煮过头了,软塌塌的没嚼劲。
但这是他吃过最好吃的长寿面。
"怎么样?"
她紧张地问。
"完美。"
裴知戎郑重地说,又夹起一筷子喂给她,"你也吃。"
沈扶摇将信将疑地尝了一口,立刻皱起眉:"太咸了!"
"不咸,刚好。"
裴知戎坚持道,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口。
他们就这样站在灶台前,你一口我一口地分食那锅卖相不佳的长寿面。
窗外的星光越来越亮,蝉鸣渐渐停歇,夜风拂过窗帘,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
吃完面,沈扶摇端出那个奶油蛋糕。
在灯光下,它的缺陷更加明显——奶油因为反复涂抹显得厚重不均,水果摆得七零八落,果酱字己经晕开成了一片红晕。
"要不......"沈扶摇犹豫地看着蛋糕,"别吃了?"
"不行!"
裴知戎抢过蛋糕刀,小心翼翼地切下一块。
蛋糕胚意外地松软,散发着鸡蛋和香草的香气。
他挖了一大勺塞进嘴里——甜得发齁,奶油里似乎糖放多了,但奇迹般地没有蛋腥味。
"好吃吗?"
沈扶摇盯着他的表情。
裴知戎夸张地眯起眼,作出陶醉状:"米其林三星水平!"
沈扶摇抄起一块奶油抹在他脸上:"说实话。"
"甜的。"
裴知戎舔了舔嘴角的奶油,突然凑近她,"你尝尝?"
沈扶摇还没反应过来,唇上就触到了一抹温热的甜。
裴知戎的吻带着奶油的甜腻和长寿面的咸香,生涩又莽撞,像他这个年纪的所有男孩一样。
她僵了一瞬,然后慢慢闭上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他的衣角。
星光透过窗户,温柔地笼罩着餐桌上那个歪歪扭扭的蛋糕,和两个笨拙相爱的人。
奶油在夏末的余温里悄悄融化,像某种坚冰消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