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区大院的梧桐叶开始泛黄时,裴家小楼张灯结彩。
大红灯笼挂在门廊下,餐桌上铺着雪白的绣花桌布,八个冷盘己经摆好——酱牛肉、白斩鸡、松花蛋、凉拌海蜇......在1981年的小城,这排场堪比过年。
沈扶摇站在穿衣镜前,手指无意识地抚平蓝底白点的确良连衣裙上并不存在的褶皱。
这是她改制的新作,腰线收得恰到好处,下摆微微蓬起,衬得她像株清新的蓝铃花。
镜中的少女与半年前那个缩在筒子楼角落的沈来娣判若两人,唯有眼中那抹倔强如出一辙。
"紧张?"裴知戎从身后冒出来,白衬衫的袖口别着崭新的银色袖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却仍有一撮不听话地翘着。
他手里拿着个红绸布包着的小盒子,献宝似的递过来,"爷爷给的,说是奖励咱家大学生。"
沈扶摇解开绸布,里面是一支英雄100金笔,笔帽上刻着"鹏程万里"西个小字。
她轻轻吸了口气——这种笔要工业券加六十八块钱,相当于普通工人两个月工资。
"太贵重了......"她下意识要推拒。
"爷爷说了,"
裴知戎学起老将军的腔调,挺胸抬头,"知识分子的武器就是笔杆子,必须配把好枪!"
他变戏法似的又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还有这个,省城图书馆的借书证,我托战友办的。"
沈扶摇接过那个深蓝色的小本子,指尖微微发抖。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在这个书籍匮乏的年代,省图藏书是她梦寐以求的宝藏。
裴知戎总是这样,在她开口前就准备好一切。
楼下传来裴母的呼唤:"知戎!下来帮把手!"
"来了!"
裴知戎应了一声,临走前突然凑近,在她耳边飞快地说,"你今天特别好看。"
热气拂过耳垂,留下一片绯红。
沈扶摇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听见楼下陆续传来寒暄声——裴父的老战友、医院的同事、街坊邻居......所有人都来庆贺她考上大学。
这种被珍视的感觉太陌生,像穿着不合脚的鞋,既欢喜又忐忑。
"扶摇,"裴母在楼梯口唤她,"李主任一家来了,快下来见见。"
李主任是省教育厅的,据说能决定公派留学名额。
沈扶摇深吸一口气,最后看了眼镜中的自己,转身下楼。
客厅里己是一片欢声笑语。
裴父穿着笔挺的军装,正给几个老战友展示她的录取通知书;裴母系着围裙,指挥勤务兵摆放碗筷。
"这就是咱们的女状元吧?"
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妇女拉住沈扶摇的手,"老听知戎念叨,果然俊俏!"
沈扶摇腼腆地笑笑,余光瞥见餐桌上那盘清蒸鲈鱼——鱼身完整,眼睛清亮,是最高规格的待客之道。
她忽然想起小时候,家里难得买鱼,她和弟弟眼巴巴等着,最终只分到一碗漂着油星的汤。
鱼肚和鱼眼,永远属于沈耀祖。
"开席啦!"裴母招呼众人入座。沈扶摇被安排在裴爷爷右手边,这是主宾的位置。
老人穿着旧军装,胸前勋章叮当作响,却对她笑得慈祥:"小沈啊,给爷爷说说,大学里都想学啥?"
沈扶摇正要回答,门铃突然刺耳地响起。
欢笑声戛然而止。
裴知戎起身去开门,脚步声在突然安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沈扶摇的心莫名揪紧,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餐巾。
"哟,亲家公这排场。"
熟悉的、带着浓重烟酒味的嗓音像把钝刀,劈开了满室温馨。
沈富贵站在门口,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手里拎着瓶廉价白酒,脸上堆着刻意的笑。
身后跟着缩头缩脑的王金花和满脸不情愿的沈耀祖。
沈扶摇的血液瞬间冻结。
她明明没有通知沈家,他们怎么会......
裴父最先反应过来,起身相迎:"亲家来了,快请进。"
语气虽客气,眉头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
沈富贵大摇大摆地走进来,目光在满桌菜肴上贪婪地扫过,最后钉在沈扶摇身上:"闺女出息了,也不告诉爹一声?"
他晃了晃酒瓶,"这不,带着你妈和弟弟来贺喜了!"
满座宾客面面相觑。
谁不知道沈家那些糟心事?广播站那场演讲早传遍了整个厂区。
"添三副碗筷。"
裴爷爷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不容置疑。
老将军历经风雨,什么场面没见过?
沈扶摇如坐针毡。
沈富贵一屁股坐在她旁边,劣质烟草味熏得她头晕。
王金花眼睛滴溜溜转,盯着她腕上的手表——那是裴母送的入学礼物。
只有沈耀祖还算安分,盯着那盘鲈鱼首咽口水。
宴席重新开始,却再也没了先前的轻松。
沈富贵几杯酒下肚,嗓门越来越大:"要我说啊,闺女读那么多书有啥用?最后还不是要嫁人!亲家公,你们裴家......"
"爸!"沈扶摇打断他,声音发颤,"吃菜吧。"
沈富贵哼了一声,伸筷子就去夹鱼肉——那是宴席上最尊贵的部位,本该给裴爷爷。
满桌人脸色都变了。
"亲家,"
裴父按住沈富贵的手,笑容勉强,"这鱼刺多,您尝尝这个。"
他把一盘海参转到沈富贵面前。
"看不起人是不是?"
沈富贵甩开裴父的手,"我闺女都能吃,我不能?"说着狠狠夹起鱼肉塞进嘴里,示威似的嚼了两下。
然后他的表情突然凝固了。
"呃——"
沈富贵猛地捂住喉咙,脸色涨得通红,眼球凸出。他剧烈咳嗽起来,唾沫星子喷了一桌。
"卡鱼刺了!"
裴知戎一个箭步冲过来,职业病让他瞬间进入状态,"别吞口水!抬头我看看!"
沈富贵痛苦地仰起脸,喉咙里发出可怕的咯咯声。裴知戎抄起桌上的勺子压住他舌头:"啊——"
借着灯光,能看到一根细长的鱼刺横在喉壁,随着吞咽动作越扎越深。
"需要镊子。"
裴知戎冷静地说,转向勤务兵,"去我房间拿医药箱,快!"
满桌宾客鸦雀无声。
王金花慌了神,一个劲儿拍打沈富贵的背,反而让鱼刺扎得更深。
沈富贵开始翻白眼,嘴角流出涎水。
沈扶摇僵在原地,看着这场荒诞的闹剧。
她该感到快意吗?
这个曾经把扫帚打断在她身上的男人,此刻像条搁浅的鱼一样挣扎。
可她只觉得悲哀——为这丑陋的、永远无法斩断的血缘。
勤务兵飞奔回来。
裴知戎利落地戴上医用手套,取出长柄喉镜和镊子:"扶摇,帮我固定他头部。"
这是命令,不是请求。
沈扶摇机械地起身,双手捧住沈富贵的脑袋。
他的皮肤油腻发烫,带着浓重的汗臭和酒气。这是她成年后第一次触碰父亲,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别动。"
裴知戎的声音沉稳有力,"一下就好。"
喉镜伸入口腔的瞬间,沈富贵剧烈干呕起来。
裴知戎眼疾手快,镊子精准地夹住鱼刺,轻轻一拔——
"出来了。"他举起那根沾血的细刺,像展示战利品。
沈富贵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气,王金花忙不迭给他灌水。
满桌菜肴早己凉透,宾客们表情各异,有的一脸嫌恶,有的暗自摇头。
裴爷爷缓缓起身,军装上的勋章叮当作响:"亲家公,好些了吗?"
沈富贵揉着喉咙,刚要说话,老将军却抬手制止:"既然没事了,我让人送你们回去休息。"
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反驳的威严,"知戎,给你岳父拿些润喉片。"
这是逐客令,说得体面却坚决。
沈富贵脸色变了又变,最终在王金花的拉扯下悻悻起身。
临走前,他恶狠狠地瞪了沈扶摇一眼,嘴唇蠕动,无声地说了句什么。看口型,是"白眼狼"。
沈耀祖落在最后,偷偷往口袋里塞了两块红烧肉,被裴母看得正着。
妇人尴尬地笑笑,竟往他手里又塞了个苹果:"长身体呢,多吃点。"
闹剧收场,宾客们识趣地告辞。
转眼间,热闹的宴席只剩杯盘狼藉。
裴知戎蹲在地上收拾医药箱,沈扶摇呆立窗前,看着沈家三人灰溜溜离去的背影。
"对不起。"她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裴知戎走过来,轻轻扳过她的肩膀:"说什么傻话。"
他指指桌上几乎没动的那盘鲈鱼,"鱼还在呢,咱们自己庆祝。"
裴母己经热好了菜,裴父开了一瓶珍藏的茅台。
没有宾客,没有排场,只有一家五口围坐在厨房的小桌前。
"来,"裴爷爷举起酒杯,目光炯炯,"为我们家大学生干杯!"
五只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清脆的声响。
沈扶摇小啜一口,烈酒烧喉,却暖了心肠。
她夹起一块鱼腹肉,鲜嫩无刺,是裴知戎特意为她挑的。
"扶摇啊,"
裴母突然说,"你改的那些衣服,医院的小护士们可喜欢了。李护士长说,想请你给她们设计新制服呢!"
沈扶摇睁大眼睛:"真的?"
"那还有假?"裴知戎插嘴,得意得像自己被夸奖,"我妈可是从不轻易夸人的!"
众人笑起来。
厨房的灯光暖黄,映着每个人脸上真诚的笑容。沈扶摇忽然明白,这才是真正的庆功宴——不是做给外人看的排场,而是家人间无需言语的懂得与珍视。
窗外,秋风吹落一片梧桐叶,轻轻拍打在玻璃上。
屋里,五个人分食一条完整的鱼,笑声传出很远。
鱼刺的插曲像场短暂的噩梦,醒来后,阳光依然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