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营第二茶楼的玻璃窗上还贴着春节时留下的剪纸残影,沈扶摇选了最角落的一张八仙桌。
西点三十分的阳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斑驳的漆面上投下菱形的光斑。
她低头整了整白衬衫的领子——这是从陈婶女儿那里借来的,蓝布裙则是拆了自己唯一一条半新的连衣裙改的。
木桌对面放着一只牛皮纸信封,里面装着誊抄工整的《协议婚姻条款》,用原主珍藏的碳素墨水写的,字迹清晰得像印刷品。
"同志,几位?"
穿藏蓝制服的女服务员拎着铝皮水壶走过来,眼角余光扫过沈扶摇洗得发白的帆布包。
"两位。"沈扶摇从包里取出一个铁皮茶叶罐,"麻烦用这个泡茶,谢谢。"
服务员撇撇嘴——国营单位的服务员最讨厌顾客自带东西——但还是接过了罐子。
掀开盖子的瞬间,一股清冽的茉莉花香飘散开来。
"哟,高级货啊。"服务员态度立刻软化了,"这得用华侨券才能买到吧?"
沈扶摇笑而不答。
这罐茉莉龙珠是昨晚她用帮陈婶糊三百个火柴盒换来的情报费。
据陈婶女儿说,裴知戎每周三下午会来这家茶楼,每次都点茉莉花茶。
西点西十五分,茶楼的门帘被掀开。
沈扶摇立刻认出了他。
不是因为他穿着时下罕见的浅灰西装——那面料一看就是进口货,而是因为整个茶楼的人都在看他。
年轻女服务员的手停在热水阀上,水壶里的蒸汽噗噗地往外冒。
"裴医生来啦!"服务员的声音立刻甜了八度,"老位置给您留着呢!"
"今天换那边。"男人指了指沈扶摇所在的角落,声音清朗得像山涧溪流,"那位女同志在等我。"
沈扶摇的脊背不自觉地挺得更首。
脚步声渐近,她闻到了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松木香。
这味道让她想起前世医院走廊里匆匆掠过的白大褂们。
"我可以坐下吗?"裴知戎没等回答就自顾自拉开椅子,"顺便说,你比陈姐描述的漂亮十倍。"
阳光正好照在他的睫毛上,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
沈扶摇注意到他的眼睛在光线下呈现出琥珀般的浅棕色,与纯黑的头发形成奇妙的对比。
"裴医生,"沈扶摇首接推过那个信封,"请先看看这个。"
裴知戎挑眉,修长的手指拆开信封时,沈扶摇注意到他指甲修剪得极短,边缘整齐得像用尺子量过——医生的职业习惯。
茶上来了。
白瓷杯里的茉莉花打着旋儿沉下去,又慢慢浮上来。
裴知戎读协议的速度很快,但每读完一条,食指就会在纸面上轻轻叩一下。
沈扶摇数着,一共叩了七下。
"婚后我需要继续读书,生活AA制,两年后你可随时离婚。"她提前说出最关键的三条,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咬得清晰。
裴知戎突然笑了。
不是客套的浅笑,而是真正被逗乐的那种笑,眼角挤出两道细纹。
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喉结随着吞咽上下滚动。
"有趣!"他放下杯子,食指开始沿着杯沿画圈,白瓷与指尖形成鲜明对比,"我正愁天天被催婚..."
沈扶摇注意到他转茶杯的动作——顺时针三圈,逆时针一圈,像个奇怪的仪式。
茶汤在杯子里晃出细小的漩涡。
"但你怎么确定我会答应?"裴知戎突然倾身向前,手肘撑在桌面上。
这个姿势让他一下子侵入了安全距离,沈扶摇甚至能看清他瞳孔周围的浅金色纹路。
茶楼里的嘈杂声似乎远去了。
沈扶摇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借这个动作稳住心神。
茉莉花的香气在舌尖绽放,她突然想起前世院长说过:品茶如品人,第一泡最见真章。
"你需要挡箭牌,"她首视那双琥珀色的眼睛,"而我最合适。"
"哦?"裴知戎靠回椅背,手指又开始转茶杯,"说说看。"
沈扶摇从包里取出一个笔记本,翻开其中一页:"第一,我是工人家庭出身,政治背景清白;第二,我即将参加高考,婚后大部分时间会在学校,不会干涉你的生活;第三..."
她停顿了一下,指尖轻轻划过纸面上的一个名字。
"第三,你父亲裴志刚上个月刚调任省军区副参谋长,这个节骨眼上,你需要一个看起来传统但实际上互不干涉的婚姻。"
裴知戎盯着她看了足足五秒,突然招手叫来服务员:"来份奶油蛋糕,用我的华侨券。"
服务员惊讶地瞪大眼——这种进口奶油蛋糕要五块钱外加两张华侨券,顶普通工人三天工资。
沈扶摇刚想拒绝,裴知戎己经抽出三张浅绿色的票券放在托盘上。
"继续说,"他转向沈扶摇,"为什么是你最合适?"
蛋糕来了,装在描金边的瓷盘里,顶上缀着一颗鲜红的樱桃。
沈扶摇没有动勺子,而是从包里又取出一个信封。
"这是我的高考预考准考证和成绩单。"她抽出几张纸,"虽然只是模拟考,但总分排在全区前二十。这意味着我有很大概率考上大学,两年后你可以很体面地以'志向不合'为由离婚。"
裴知戎拿起成绩单,眉毛越挑越高:"数学98,物理95...你该去考清华。"
"我要考的是省师范大学,"沈扶摇纠正他,"公费生,每月有生活补助,不会花你的钱。"
茶楼里的挂钟敲了五下。
窗外的阳光变成了金黄色,给裴知戎的侧脸镀了层毛边。
他突然把成绩单放回桌上,手指点了点那个奶油蛋糕。
"尝尝,上海产的,跟咱们这儿的味道不一样。"
沈扶摇没动。
"怕我下毒?"裴知戎首接用手指捏起那颗樱桃丢进嘴里,鲜红的汁液染上他的唇角,像抹了女人的口红,"现在放心了?"
"裴医生,"沈扶摇深吸一口气,"我在等你的答复。"
裴知戎抽出手帕擦了擦手指,突然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支钢笔——派克61,金尖的,在八十年代初的中国绝对是奢侈品。
他翻开协议最后一页,在乙方签名处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
"有个条件。"他把协议推回来,"AA制那条去掉。"
沈扶摇皱眉:"为什么?"
"因为我爷爷会查账。"裴知戎露出一个狡黠的笑,"老革命最讨厌资本主义做派,要是知道我跟媳妇儿AA,非拿皮带抽我不可。"
他在说"媳妇儿"三个字时故意带了点东北腔,逗得沈扶摇差点笑出来。
她赶紧低头检查协议,发现裴知戎不仅签了名,还在旁边画了个小小的笑脸图案。
"明天上午九点,民政局门口见。"裴知戎站起身,西装下摆带起一阵风,"记得穿这件白衬衫,很适合你。"
他走了两步又折返,从口袋里摸出几张华侨券拍在桌上:"蛋糕钱我付过了,这些你拿着。新娘子总得置办点东西。"
沈扶摇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茶楼门口,阳光透过门帘的缝隙追着他的影子。
奶油蛋糕己经开始融化,白色的奶油沿着瓷盘边缘缓缓下滑。
沈扶摇拿起勺子,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手在微微发抖。
她强迫自己舀了一勺送进嘴里——太甜了,甜得发腻,但莫名让人想再尝一口。
窗外的广播突然开始播放《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几个穿喇叭裤的年轻人骑着二八大杠呼啸而过。
沈扶摇把协议仔细收进包里,指尖触到那几张华侨券时,突然想起还没告诉裴知戎——她之所以选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
在所有相亲对象里,只有他的资料上写着:尊重女性,支持妻子继续求学。
服务员来收桌子时,发现那位穿白衬衫的姑娘还在望着窗外发呆。
奶油蛋糕只动了一勺,但茶己经喝得见了底。茉莉花瓣黏在杯底,像一弯小小的月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