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江战役的硝烟还未散尽，江心堡废墟上的梅树才抽出新芽，却在暴雨中被打得东倒西歪。我蹲在临时医疗棚外，听着周曼云在里面给伤员换药的声音，混着逆雪压抑的抽泣 —— 她正在给断腿的小战士编花环，用的是香梅营最后几支没被炮火摧毁的野菊。
“赵哥，” 麻花辫姑娘顶着黑眼圈掀开油布帘，她胸前的子弹壳徽章换成了素白布条，“各营清点完了。能战的弟兄不到三百，汉阳造剩五十多支，子弹平均每人不到十发。老铁匠说，熔了鸦片箱也只能再打二十把刺刀。” 她靴底还沾着江心堡的红土，那是与竹脉弟兄们同生共死的地方。
周曼云扶着瞎眼老汉出来透气，老人手里的收音机沙沙响着，突然蹦出几句军阀的广播：“逆雪匪帮己成强弩之末，督军府不日将发动总攻……” 她猛地关掉开关，金属旋钮在掌心留下红印。逆雪突然扑过来，小手里攥着从废墟里捡的电报残片，上面 “转移” 二字被炮火熏得焦黑。
“杨洪奎的增援三天内到。” 我摸出藏在袖口的侦察密报，纸上的油墨被雨水晕开，“严斯潘余孽和闽省军阀合流了，他们这次要把咱们困在梅花坞，像捏死一只蚂蚁那样简单。” 远处的岗哨传来梆子声，三长两短 —— 这是预警敌军动向的暗号，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急促。
老铁匠一瘸一拐地走来，腰间别着用马刀改的锄头：“俺们挖了三夜地道，能通到闽江上游的鬼门关峡谷。” 他袖口的孝带己被硝烟染成灰色，“可粮食只够撑五天，伤员转移需要担架，骡车全在渡江时炸了……”
周曼云突然蹲下，握住逆雪的小手：“还记得我们在石峰山埋的‘逆雪号’吗？” 孩子眼里亮起微光，用力点头 —— 那是用鸦片箱改的小船，藏在老槐树洞里。她转头看向我，发丝滴着雨水：“走水路，沿闽江支流进赣省。严斯潘的人以为我们会往深山钻，绝不会想到我们敢在他眼皮底下摸老虎须。”
暮色浸透山林时，香梅营的妇女们己把伤员伪装成渔民。逆雪趴在最前面的竹筏上，怀里抱着用炸药箱改的 “百宝箱”，里面装着火种、密报和老铁匠新打的鱼钩。周曼云往竹筏缝隙里塞水草，突然摸出枚银元 —— 是吴忠武的信物，背面 “忠” 字在暮色中泛着冷光。
“麻花辫，你带梅花营断后，用‘迷踪烟’混淆脚印。” 我把最后三支步枪塞进竹篓，“记住，每隔五里留个‘梅’字标记，但要混着兰脉的兰花图案 —— 严斯潘的密探就爱琢磨这些弯弯绕绕。” 她点头，往腰间挂了三枚用烟泡改的烟雾弹，转身时辫子扫过我手背，带着江水的凉意。
伤员转移到鬼门关峡谷时，暴雨突然转急。逆雪拽着我的衣袖，指向对岸峭壁 —— 那里用白磷画着半朵梅花，是吴忠武生前布置的应急路标。周曼云摸出火柴，却在划亮的瞬间愣住：磷火映出岩壁上的新刻字，“前方有匪，假意投诚”，落款是 “忠武”。
“是陷阱。” 我握紧汉阳造，枪管上的 “梅” 字标记与岩壁反光重叠，“但或许也是生机。” 老铁匠突然咳嗽着蹲下，从怀里掏出块烤糊的饼，里面夹着纸条：“竹脉暗桩在鹰嘴崖有旧部，旗号是绣着血梅的白旗。” 饼屑落在他颤抖的手上，像撒了把星星。
五更天，竹筏漂到鹰嘴崖下。逆雪突然指着水面惊呼，浮光中漂着具尸体，后颈烙着假的 “忠” 字 —— 是严斯潘用来误导的 “烟兵”。周曼云摸出匕首割开他衣襟，里面掉出本账本，记载着闽赣交界的鸦片中转站分布。“这是上天给咱们的路。” 她把账本塞进逆雪的 “百宝箱”，“去赣省，找京山书局的暗桩，他们能送咱们去苍梧山脉。”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竹筏终于靠岸。逆雪踩着淤泥站起来，突然指向东方 。周曼云轻轻哼起《夜来香》，曲调混着江水的呜咽，却比任何时候都清亮。我摸向腰间的刀，刀刃上倒映着我们湿漉漉的影子，突然明白：转移不是退缩，是把种子埋进更深的土里，等着春天来临时，开出漫山遍野的梅花。
“走吧，” 我扶起瞎眼老汉，他手里的收音机突然又沙沙响，这次是老百姓的山歌，“逆雪革命军，脚踩生死门，一把钢刀斩烟鬼，十万旌旗向光明……” 麻花辫姑娘的笑声从身后传来，她正把最后一枚烟雾弹扔进江里，炸出的水花在晨光中化作彩虹。
山风卷起周曼云的衣襟，露出里面绣着的 “逆雪” 二字 —— 那是香梅营大嫂们用最后一点红丝线缝的。逆雪拽着她的手，小脸上还沾着泥浆，却笑得像初春的梅花：“曼云姐，等咱们到了苍梧山，能种好多梅树吗？”
“能。” 周曼云蹲下来，替孩子擦去眼泪，“等梅树长大了，每片叶子都会记得，咱们是怎么从枪林弹雨里走出来的。” 她抬头看向我，眼里燃着我熟悉的光，“赵哥，苍梧山脉有铁矿，有老百姓，咱们能在那儿建真正的兵工厂，练出支打不垮的队伍。”
我望着江水奔涌的方向，想起吴忠武临死前说的 “逆雪者生”。或许这就是梅脉的真谛 —— 在黑暗里扎根，在绝境中迂回，用最隐忍的姿态，等待破土而出的那一刻。
“出发吧。” 我握紧汉阳造，枪管指向启明星的方向，“让严斯潘们等着，等咱们在苍梧山扎下根，就带着满山的梅花，杀回闽省，杀回桂郡，杀回这个吃人的乱世，杀出个朗朗乾坤！”
竹筏在晨雾中渐行渐远，逆雪的歌声混着江水的涛声，飘向远方：“梅花梅花逆雪开，兵强马壮打回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