档案库那扇厚重的合金门,此刻在林岩眼中,不再仅仅是一道物理的屏障,它更像是一块巨大的、冰冷的墓碑,封存着无数被碾碎的生命和真相。
哨兵机甲猩红的电子眼扫过广场,也扫过他藏身的这片阴影。那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刺穿了他刚刚因愤怒而短暂沸腾的热血,留下的是更深的无力与冰寒。
继续留在这里,毫无意义,只有被发现的危险。
林岩最后看了一眼那座如同钢铁坟墓般的档案库,将哨兵机甲冰冷的轮廓、空气中残留的焦糊味和绝望的寒意,深深烙进脑海。
他像融入阴影的幽灵,悄无声息地向后缩去,沿着来时的路径,在破败建筑的夹缝中潜行。每一步,都踩在自己沉重的心跳和远处熔炉那永恒不变的、如同葬歌般的低吼上。
挫败感如同冰冷的铅块,沉甸甸地坠在胃里,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他不仅一无所获,反而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横亘在面前的、那堵由冰冷秩序筑成的绝望之墙。
父亲的工具安静地躺在窝棚深处,那张模糊的照片上,男人仰望熔炉的背影,此刻在林岩混乱的思绪中,竟带上了一丝悲壮的意味。
那个“源头”,那个被父亲讳莫如深、被秩序部重重封锁的“规则风暴”的真相,究竟是什么?它是否就是造成自己这如附骨之疽般幻痛的根源?
窝棚的冰冷和黑暗包裹上来,带着熟悉的锈蚀与霉味。
林岩疲惫地靠在冰冷的管壁上,闭上眼睛。
黑暗中,拾荒者被电击棍击倒时那绝望的嘶吼,机甲履带碾过地面的沉闷声响,以及那转瞬即逝、却令人毛骨悚然的“碎片……压碎了……”的幻听,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幅残酷而混乱的图景,反复冲击着他紧绷的神经。
父亲的谜团,自身的痛苦,秩序的獠牙……所有线索都指向更深的黑暗,而他,像一个被困在迷宫底层的瞎子,连触碰墙壁的资格都显得如此可笑。
熔炉城永不消散的烟尘之下,另一个更为狭窄、被遗忘的角落。
“裂痕”新的聚集点,藏在一座废弃污水处理厂巨大的沉淀池底部。
空气潮湿、污浊,弥漫着浓烈的化学药剂残留的刺鼻气味和淤泥腐败的恶臭。
几盏用废弃零件拼凑、光线摇曳不定的应急灯,勉强照亮了围拢在一起的几张面孔。
饥饿和疲惫刻在每个人的眼底,像抹不去的烙印。
雷烬站在中间,脚下是半截锈穿的巨大管道。
应急灯昏黄的光线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却无法掩盖他眼中那两簇燃烧的、近乎狂躁的火焰。
他刚刚复述了秩序部关于“新矿脉”的广播,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砂纸摩擦般的粗粝感,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浸满了刻骨的仇恨和不屑。
“矿脉?” 他猛地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消失在脚下的污泥里。
“放他娘的狗屁!那是矿坑吗?那他妈是坟坑!是填我们这些‘冗余人口’的万人坑!” 他粗糙的手指用力戳着自己的太阳穴,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用脑子想想!秩序部什么时候给过我们甜头?他们只会榨干我们最后一点骨髓,然后把骨头渣子丢进熔炉里烧掉!这‘矿脉’,就是个饵,一个涂了血的、挂着倒刺的饵!咬上去,就是死路一条!”
人群中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半信半疑的低语像浑浊的水泡在污浊的空气里翻腾。
一个面黄肌瘦的年轻人忍不住开口,声音带着饥饿的虚弱:“烬哥……可、可他们说有配给……”
“配给?” 雷烬猛地转头,目光如刀子般剜向说话的人,那年轻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用命换来的馊水饼,你吃得下去?等你被榨干最后一点力气,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出来的时候,再多的配给也救不了你!” 他胸膛剧烈起伏,环视着众人,试图将那份灼烧他灵魂的愤怒传递出去。
“我们的敌人,从来就不只是街上那些铁疙瘩!那些机甲?不过是看门狗!真正操控着这一切,决定谁生谁死,像掐灭烟头一样随意抹掉一片片街区的……是藏在更深、更高处的脏手!”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神秘的意味,仿佛在转述一个来自地狱边缘的禁忌秘闻。
“你们知道……‘观测塔’吗?” 这个词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奇特的重量,让原本嘈杂的低语瞬间安静下来。昏暗的光线下,一双双眼睛困惑地望着他。
“我也是听来的,” 雷烬的声音变得沙哑而遥远,像是在努力回忆一个濒死老人散乱的呓语,“一个快被辐射烧穿的老矿工,临死前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抠进肉里……他说……‘上面’……有一座塔。不是熔炉城里的塔,是在‘天上’!在浓烟和虚假的星星后面!它……看着我们,一首看着。像看笼子里的虫子。所有的灾难……所有的‘意外’……所有的‘规划’……都从那里来。” 他抬起手,指向头顶被厚重混凝土穹顶遮蔽的、不可见的天空,手臂上的肌肉因为用力而绷紧。
“他说,那地方……有人叫它‘观测塔’,有人叫它‘天工阁’……冰冷,无情,是悬在我们所有人头顶的、真正的达摩克利斯之剑!秩序部?不过是它在下面养的恶犬!”
人群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远处污水滴落的单调声响,滴答,滴答,如同倒计时。雷烬的话太过离奇,太过宏大,远远超出了他们日常挣扎的范畴——饥饿、巡逻队、劣质营养膏、随时可能坍塌的栖身之所。
观测塔?悬在天空的冰冷之眼?
这听起来更像是辐射烧坏了脑子后的疯话,或者旧时代神话里虚无缥缈的传说。怀疑像冰冷的潮水,无声地蔓延在每一张疲惫的脸上。
有人交换着不安的眼神,有人低下头,搓着布满冻疮的手。
然而,在这片沉默的怀疑中,雷烬身上散发出的那种东西,却又是如此真实,如此具有穿透力——那是一种被逼到绝境、玉石俱焚的疯狂决心,一种源自骨髓深处、对这不公命运最原始、最炽烈的仇恨之火。
这火焰,在绝望的黑暗中,本身就是一种扭曲的、令人心悸的力量。
它或许无法点燃所有人心中对“观测塔”的认知,却足以将他们因恐惧而涣散的视线,重新拉回到雷烬身上,凝聚成一种粗糙的、带着血腥味的向心力。
雷烬看着那一双双映着摇曳灯火的、复杂难言的眼睛,他知道他们未必全信。
但足够了。
他不需要他们立刻理解那座塔,他只需要他们记住这份恨,记住这无处不在的压迫感,记住他雷烬,是那个敢于把手指向“上面”的人!
他猛地俯身,从脚边抓起一块尖锐的金属碎片,在沉淀池冰冷、布满污垢的水泥地上,狠狠划下一个巨大、歪斜、充满了狂暴力量的问号。
“不管它在哪儿,” 他抬起头,声音斩钉截铁,眼中燃烧的火焰几乎要吞噬掉周围的昏暗,“是塔也好,是阁也罢……它就是我们要找的‘源头’!不把它挖出来,我们,我们的孩子,孩子的孩子……永远都只是被随意踩死的虫豸!永远!”
问号深刻的刻痕在昏黄的灯光下,像一个通往未知深渊的入口。聚集点里,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远处污水滴落的冰冷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