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又起。冰冷的雨丝抽打着乱葬岗嶙峋的枯树和低矮的坟包，将白日里残留的、那场挖掘红嫁衣陶俑的痕迹冲刷得一片狼藉。泥水裹挟着腐烂的草叶和碎陶片，在湿滑的山坡上蜿蜒流淌。空气里弥漫着泥土的腥气、雨水的清冷，还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属于死亡和遗忘的腐朽味道。
几盏风灯在风雨中摇曳不定，昏黄的光晕勉强撕开浓稠的黑暗，照亮了那处新裂开的坟茔旁的一小片空地。裴铮、苏晏、阿箩，还有几个不良人，沉默地围着一个新挖开的土坑。雨水顺着他们的蓑衣笠帽淌下，在泥地上砸出细小的水洼。
坑中，半埋着一具人形陶器。
不同于之前发现的红嫁衣陶俑，这具陶俑更加粗粝、原始。表面是暗沉的土黄色，没有任何彩绘，只有最原始的泥土本色，仿佛匆忙烧就，连基本的形貌都只是勉强塑出人形轮廓，细节模糊不清。陶俑的姿态是蜷缩的，双臂环抱，如同在母胎中沉睡，又像是承受了巨大的痛苦后凝固的挣扎。雨水冲刷着陶俑表面，带走浮泥，露出下面一道道深深刻入陶土的、扭曲的划痕，如同无声的呐喊。
“娘…娘亲…” 一声破碎的、几乎被风雨声吞没的呜咽响起。
穿着那身破烂红嫁衣的“新娘”，此刻被两个不良人搀扶着，站在坑边。她额角撞柱的伤口被苏晏简单包扎过，白布条下渗着暗红的血痕，脸色惨白如纸，眼神空洞得如同两口枯井。然而，当她的目光触及坑中那具蜷缩的、原始的陶俑时，那死寂的枯井深处，骤然掀起了滔天的巨浪！那是刻骨的悲恸，是焚心的恨意，是积压了十年的、寻寻觅觅终于得见真相的绝望风暴！
“放开我！”她不知从哪里爆发出惊人的力量，猛地挣脱了搀扶，像一头扑向猎物的母豹，踉跄着扑向土坑！她瘦骨嶙峋的身体重重摔在冰冷的泥水里，却浑然不觉，双手疯狂地扒开坑边湿冷的泥土，指甲瞬间翻卷，渗出鲜血，混入泥泞。
“娘！娘啊！女儿不孝…女儿不孝啊！十年！整整十年！女儿才找到您！才找到您啊！” 她嘶哑的哭喊撕裂了雨幕，如同孤魂野鬼的哀嚎，在乱葬岗的夜空中回荡，令人闻之心碎。她不顾一切地爬向那具冰冷的陶俑，用沾满血泥的双手，一遍遍抚摸着陶俑粗糙的表面，仿佛要穿透这无情的陶土，触摸到里面那被囚禁了十年的骨肉。
“砸开它！快！”苏晏的声音带着急切的嘶哑，他冲到坑边，将一把沉重的铁镐塞到“新娘”手边，“砸开！让你娘…入土为安！”
“新娘”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苏晏，又缓缓移向那具陶俑。眼中的悲恸瞬间被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取代！她不再哭嚎，只是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如同负伤的野兽。她一把抓起沉重的铁镐，双手因为脱力和激动而剧烈颤抖，却用尽全身的力气，高高举起！
“娘…儿…带您…回家！！”
伴随着一声泣血的嘶喊，沉重的铁镐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向陶俑的胸膛！
“砰——咔嚓！”
一声闷响，如同敲碎了沉寂千年的棺椁！
粗糙的土黄色陶俑应声碎裂！大块大块的陶片崩飞开来，露出里面黑黢黢的空腔！
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陈腐气息，混合着泥土的腥气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朽骨和干枯药草的怪味，猛地从碎裂的陶俑内部喷涌而出！
火光凑近。
坑底碎裂的陶片和泥土中，赫然蜷缩着一具森森白骨！
白骨保存得并不完整，许多地方散乱断裂，呈现出一种非自然的凌乱姿态。显然，是被强行塞入这狭小的陶俑空腔。雨水冲刷着惨白的骨殖，更显凄凉。
“娘——！！！” “新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手中的铁镐“哐当”一声掉在泥水里。她扑倒在碎裂的陶俑和白骨旁，身体剧烈地抽搐着，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筋骨，只剩下无尽的悲恸在泥泞中挣扎。她颤抖的、沾满血泥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伸向那具白骨，想要触碰，却又怕惊扰了亡魂的安眠。
就在这时，苏晏的目光如同鹰隼般锁定了白骨的手腕位置！
只见那白骨嶙峋的右手腕骨上，缠绕着一截早己腐朽发黑、几乎与泥土融为一体的丝织物残片！依稀还能辨认出是某种帛布。而在那残存的帛布上，竟用极其细密的、深褐近黑的线，绣着几个模糊但尚可辨认的小字！
火光凑得更近，照亮了那几个字：
贞观廿年殁
“招魂帛！”阿箩失声低呼，泪水瞬间涌出，“是招魂帛！父亲说过，唐代葬俗，客死异乡或死因不明者，亲人会在其手腕系上帛布，写上卒年，为亡魂引路…让她能找到回家的方向…” 她看着那截腐朽的帛布和上面刺目的“贞观廿年殁”，再看看泥泞中抱着白骨哭到几乎昏厥的“新娘”，只觉得心如刀绞。十年！这缕孤魂，被囚禁在冰冷的陶俑里，在这乱葬岗下，整整十年！
裴铮的脸色在摇曳火光下阴沉得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下颌线绷得死紧。贞观廿年…正是十年前！王李氏失踪被害的时间！曹德《玉俑秘录》上冰冷的“弃之”二字，此刻化作了眼前这具被塞入粗劣陶俑、埋骨荒野的白骨！这滔天的罪恶，令人发指！
苏晏却并未沉浸在悲恸中。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如同最精密的仪器，飞快地扫视着碎裂的陶片和白骨周围。突然，他的目光死死盯在一块较大的、从陶俑胸腔位置崩落的陶片内壁上！
那陶片内壁，与其他部分的土黄不同，竟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妖异而浓烈的暗红色！像是被人用饱蘸了某种颜料的笔，在陶胚入窑烧制前，深深地涂抹、甚至刻画上去的！
苏晏一个箭步跳入坑中，不顾泥泞，一把抓起那块暗红色的陶片！入手沉重，内壁的暗红色泽在火光下仿佛有粘稠的血液在流淌。他凑到鼻尖，不顾那浓烈的陈腐气息，用力一嗅！
一股极其淡薄、却异常熟悉、带着辛辣和金属感的特殊气味钻入鼻腔！这气味…他曾在西市那家胡商骨器铺后院焚尸炉旁，在那块未烧尽的仵作腰牌附近闻到过！也曾在药王谷的丹房里，无数次闻到过！
“朱砂！”苏晏猛地抬头，眼中爆射出震惊的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是朱砂！而且是…最上等的‘鸡冠紫’！只有药王谷深处的丹砂矿脉，才能产出这种色泽和纯度的朱砂！别处的朱砂，颜色绝无这般浓烈妖艳！”
“药王谷？”裴铮眼神一凝！孙思邈的清修之地？这“玉俑长生”的邪术，竟与药王谷扯上了关系？是有人盗取？还是…
“新娘”的哭声似乎也因这突如其来的发现而停滞了一瞬，她抬起泪眼模糊的脸，茫然地看着苏晏手中的陶片。
苏晏的激动并未停止。他用手抹去陶片内壁沾染的厚厚泥垢和腐朽物，指腹仔细地着那片浓烈的暗红区域。朱砂深入陶胎，显然是在陶胚未干时就己刻画。他着，指尖突然感觉到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陶土和朱砂的凹凸感！
“等等！”苏晏低喝一声，立刻将陶片凑到最近的一盏风灯下，火光几乎要舔舐到陶片表面。
只见在那片浓得化不开的暗红朱砂之下，在陶胎最深处，似乎…嵌着什么东西？
苏晏立刻从百宝囊里掏出一根细长的银针和一小块浸了清水的软布。他小心翼翼地用银针刮去朱砂表面残留的顽固泥垢，再用湿布一点点擦拭。
火光跳跃，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随着污垢被清除，暗红朱砂覆盖下的景象渐渐显露——那并非单纯的朱砂涂抹！在陶胎被刻画出的、一道深深的凹槽里，朱砂如同填充物般被狠狠压入其中，而在那凹槽的底部，在朱砂与陶土之间，赫然镶嵌着一小片…金属！
那金属片只有指甲盖大小，边缘不规则，像是从某个更大的物件上碎裂下来的。它被朱砂牢牢地封死在陶土深处，不知经历了多少岁月和高温窑火的煅烧，表面覆盖着一层黑绿色的铜锈，但在灯火的映照下，铜锈剥落的地方，依然能窥见一丝属于青铜的、古老而冰冷的幽光！
更令人心惊的是，在那片小小的青铜片上，似乎用极其细微的线条，阴刻着某种…图案？
苏晏的动作更加小心翼翼，用银针的尖端，极其轻柔地剔开覆盖在青铜片表面的顽固朱砂和铜锈。
一点，又一点…
终于，青铜片上一小片区域的图案清晰地暴露在火光之下！
那并非文字，也不是符咒，而是…半条蜿蜒曲折的线条！线条旁边，还刻着半个极其抽象、却透着无尽寒意的图形——那像是一座陡峭的、被冰雪覆盖的山峰的一角！线条的走向和那半个山峰的轮廓，透着一股苍茫、古老而蛮荒的气息！
半片青铜地图！
它被深藏在陶俑之内，被最上等的药王谷朱砂严密覆盖，随着王李氏的尸骨，在这乱葬岗下埋藏了十年！
这究竟是什么地图？指向何方？为何会藏在“活人俑”的陶胎深处？药王谷的朱砂…仅仅是巧合，还是指向了这滔天阴谋的另一个源头？
冰冷的雨丝打在青铜片上，溅起细小的水花。那半座冰雪山峰的轮廓在火光下闪烁着幽冷的微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被埋葬了十年的、更加深邃和寒冷的秘密。裴铮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钉在那半片青铜上，乱葬岗的风雨声似乎瞬间远去，耳边只剩下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药王谷…青铜地图…玉俑长生…突厥咒衣…安西金丸…所有的线索碎片，在这一刻，被这冰冷的半片青铜，骤然串联！指向一个更庞大、更古老的黑暗旋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