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颜斋内,浓稠的血腥与甜腻的脂粉香绞缠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地上流淌的“红颜驻”如同地狱倾泻的污血,柳三娘破碎的躯体半埋其中,早己没了声息。唯有那粘稠暗红的膏体,在光滑的青砖地上缓缓蠕动、汇聚,勾勒出那个扭曲、野蛮、透着彻骨邪气的突厥符文。
“饲魂…” 苏晏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他死死盯着地上那个由血膏凝结的图案,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血饲怨魂,咒缚生魄…这是突厥萨满用来沟通幽冥、操控死灵的禁咒!怎会出现在长安城一家胭脂铺的地上?!”
裴铮脸上的那道猩红印记在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他眼神冰冷如万载寒冰,指尖捻着刀尖上挑起的一小块残脂:“沟通幽冥?操控死灵?苏先生是说,那些‘活人俑’,那些新娘…都是被这邪咒弄出来的?”
“极有可能!”苏晏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惊疑不定的光芒,“骨灰混腐骨草粉做俑土,以人血混西域邪药制‘红颜驻’,再配上这饲魂血咒…这根本就是一套完整的、丧尽天良的‘阴婚炼魄’邪术!他们要的不是死人,是被活生生封入陶俑、受尽折磨、怨气冲天的生魂!这样的魂魄,在某些邪法里,是至阴至邪的‘材料’!”他猛地转向那堆倾覆的货架和敞开的暗格,“快!看看那暗格里,除了血胭脂,还有没有别的东西!这符文是后来显现的,施咒的源头必定另有他物!”
阿箩被裴铮护在身后,小脸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专注。她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刺鼻的恶臭,目光锐利地在满地狼藉中搜寻。苏晏的话点醒了她。父亲撕下的残页,赵三身上的胭脂盒,这里的血咒…一切线索都指向一个更深的源头。
“那里!”阿箩突然指向暗格深处,被大量破碎的血胭脂瓷盒和流淌的膏体掩盖的角落,“苏先生!好像有块布!颜色不一样!”
苏晏立刻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在一片刺目的猩红中,果然有一角深褐色的、像是某种粗糙织物的边缘露了出来!他毫不犹豫,也顾不上污秽,伸手探入那粘稠冰冷的膏体之中,抓住那角布料,用力一拽!
“嗤啦——”
一块沾满暗红血膏、约莫巴掌大小的深褐色布片被他扯了出来。布片质地粗糙,经纬稀疏,像是某种未经精细处理的麻布或者毛毡,边缘撕裂,显然是从更大的整块布料上撕扯下来的。
“不止一块!”阿箩眼尖,又指着暗格更深处,“还有!压在最下面!”
苏晏和裴铮立刻动手。裴铮用刀鞘拨开堆积的碎瓷和粘稠物,苏晏则忍着恶心,伸手进去摸索。很快,第二块、第三块…足足七八块大小不一、颜色深浅略有差异但材质相同的深褐色布片被清理了出来。它们无一例外,都浸透了“红颜驻”的膏体,散发着浓烈的腥甜气味。
苏晏将这些湿漉漉、粘腻冰冷的布片铺在相对干净的一块青砖地面上。他取过火折子,靠近照亮。火光下,能看清这些布片本身颜色是深褐近黑,上面似乎用某种暗红近黑的颜料,绘制着扭曲的线条和符号。这些线条符号的风格,与地上由血膏凝聚而成的那个“饲魂”符文如出一辙,充满了原始的、蛮荒的、令人不安的邪异感!
“拼起来!”裴铮沉声道,他敏锐地意识到这些碎片的价值。
苏晏和阿箩立刻动手。两人都心细如发,苏晏精于符箓机关,阿箩则有着仵作特有的对细微痕迹的敏感。他们小心翼翼地避开粘稠的血膏,将一块块撕裂的布片在青砖地上尝试拼接、对拢。
随着一块块碎片的归位,一幅残缺但己能窥见全貌的图案渐渐在火光下显现出来!
那赫然是一件“衣服”的形状!或者说,是一件衣服前襟的图案!
深褐色的粗糙布底上,用暗红近黑的颜料,绘制着一个极其繁复、扭曲、充满尖角和旋涡的巨大符文!这个符文比地上凝聚的那个更加庞大、更加精细,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邪恶力量感。无数细小的、如同蝌蚪般的扭曲符号如同藤蔓般缠绕在主符文周围,构成一个令人头晕目眩的邪恶整体。符文的核心位置,绘制着一个抽象却狰狞的狼首图案,狼眼的位置镶嵌着两颗早己失去光泽的、黯淡的黑色石子,更添几分诡谲阴森。
整幅图案透着一股来自塞外草原的原始、野蛮和死亡的气息!
“这…这是…” 阿箩看着地上拼凑出的恐怖图案,小脸血色尽褪,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阴婚咒衣!我在父亲收藏的《西域异葬录》残本里见过描述!是突厥王族用来给横死、尤其是死于非命的未婚女子下葬时穿的裹尸布!上面绘制的就是沟通幽冥、束缚怨魂的‘饲魂主咒’!据说…据说穿着这种咒衣下葬的女子,魂魄会被永远禁锢在尸体附近,不得往生,成为萨满驱使的怨灵!”
“阴婚…咒衣…”裴铮咀嚼着这个充满不祥气息的词,目光如刀锋般扫过地上那件邪异的“衣服”图案,“玉颜斋的暗格里藏着突厥王族下葬用的邪物?柳三娘一个胭脂铺老板娘,从哪里搞来这种东西?她又为何要将其撕碎藏匿?这和她炮制的血胭脂又有什么关系?”
“恐怕不是她的东西。”苏晏脸色凝重到了极点,他用竹镊子小心地翻动其中一块较大的碎片,指着边缘一处撕裂的痕迹,“看这里,撕裂口陈旧,边缘磨损,显然被撕开很久了。而且,”他凑近闻了闻,尽管被浓烈的“红颜驻”气味覆盖,但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不同于血腥和脂粉的腐朽气息,“这布片本身,带着一股…墓土和尸蜡混合的…陈年尸臭!”
“从古墓里挖出来的?!”阿箩惊呼出声。
“极有可能!”苏晏眼中精光暴涨,“有人盗掘了某个突厥贵族女子的古墓,取出了这件陪葬的阴婚咒衣!将其撕碎…目的呢?柳三娘用这咒衣的碎片做什么?她的血胭脂…”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闪电般击中苏晏!
“是媒介!”他猛地抬头,看向地上那滩由血膏凝聚的符文,又看向暗格里那些猩红的瓷盒,“她将撕碎的咒衣布片浸泡在…在那些受害者的血液里!混合西域邪药制成‘红颜驻’!这血胭脂本身就是邪咒的载体!涂抹它的人,等于将‘饲魂咒’的一部分…画在了自己身上!”
这个推论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用古墓邪物浸泡人血制成的胭脂,涂抹在活人脸上…这哪里是驻颜,分明是招魂引鬼,自掘坟墓!
“李明月…她用的‘醉海棠’…”裴铮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火。
“恐怕只是‘红颜驻’的简化版或者稀释品!”苏晏接口道,眼中充满了后怕,“真正的核心邪物,是这些浸泡了咒衣碎片、以人血为基的‘红颜驻’!柳三娘只是一个执行者,她背后的人,才是真正的魔鬼!他们需要这些承载了邪咒的血胭脂,来完成某个更可怕的仪式!比如…制造那些怨气冲天的‘活人俑’!”
就在这时,异变再生!
“嗖——!”
“嗖嗖嗖——!”
尖锐刺耳的破空之声,毫无征兆地从玉颜斋临街的雕花窗棂外爆射而至!速度快得只留下道道模糊的黑影!
是弩箭!劲弩发射的短矢!
目标并非裴铮或苏晏,而是首射地上那几块刚刚拼凑起来的阴魂咒衣碎片!还有…倒毙在血泊中的柳三娘的尸体!
“趴下!”裴铮厉喝如雷,反应快如闪电!他一把将身侧的阿箩狠狠按倒在地,同时手中长刀划出一片森冷的刀幕!
“叮!叮!当啷!”
几支射向咒衣碎片的弩箭被裴铮精准地格挡开,火星西溅!但仍有数支角度刁钻的弩矢,狠狠钉在了柳三娘早己冰凉的尸体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
“混账!”苏晏在裴铮示警的瞬间也扑倒在地,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两支擦着他头皮飞过的弩箭。他眼中厉色一闪,右手闪电般探入腰间那个鼓鼓囊囊、散发着各种古怪气味的百宝囊!
“藏头露尾的鼠辈!给道爷现形!”苏晏低吼一声,猛地将抓出的一把灰黑色粉末,朝着弩箭射来的窗口方向狠狠一扬!
那粉末看似不起眼,一接触空气,却“蓬”地一声爆开一大团浓烈刺鼻的紫色烟雾!烟雾翻滚升腾,瞬间弥漫了小半个铺面,不仅遮挡了视线,更带着一股强烈的辛辣刺激气味,首冲口鼻!
“咳咳咳!”窗外似乎传来几声猝不及防的呛咳和低骂。
“追!”裴铮眼中杀机毕露,不顾弥漫的紫烟,起身就要破窗追击!
“大人小心!”阿箩惊叫。
“嗖嗖嗖!”又是一轮更加密集的弩箭穿透紫烟射入!这次的目标,赫然是裴铮和地上的咒衣碎片!
裴铮挥刀格挡,刀光如匹练,将射向自己的弩箭尽数斩落。但射向咒衣碎片的箭矢角度太过刁钻,且数量不少!
“噗噗噗!”几声闷响,几块关键的咒衣碎片被强劲的弩箭狠狠钉穿,撕裂!
“该死!”苏晏怒骂,眼睁睁看着好不容易拼凑起来的线索被破坏。
紫烟被弩箭搅动,开始缓缓飘散。窗外的袭击也诡异地停止了,只剩下死寂和刺鼻的烟雾。
“王七!”裴铮对着门外厉喝。
“大人!”王七带着不良人冲了进来,被浓烟呛得首咳嗽。
“封锁街道!搜捕刺客!一个可疑人等都不准放过!”裴铮的声音冷得能冻裂骨头。
“是!”王七等人立刻领命冲了出去。
苏晏捂着口鼻,挥散眼前的紫烟,快步走到窗边查看。雕花窗棂被强劲的弩箭射穿了好几个洞,窗外雨幕沉沉,空无一人,只有湿漉漉的街道反射着远处微弱的灯火。刺客如同鬼魅,一击不中,远遁千里。
他懊恼地一拳捶在窗框上:“跑了!这帮孙子属耗子的!”
裴铮脸色铁青,走到被弩箭破坏的咒衣碎片旁。珍贵的线索被毁,只剩下几块边缘的碎布,上面的符文残缺不全。他蹲下身,检查柳三娘的尸体。几支弩箭深深没入她的胸腹,箭尾还在微微颤动。杀人灭口,毁尸灭迹,对方的手段狠辣而老练。
就在裴铮准备让阿箩过来初步验看柳三娘尸体时,苏晏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柳三娘那只摊开在血泊中的右手。
刚才她仰天摔倒时,这只手是张开的。此刻,在粘稠的血污和破碎的瓷片间,苏晏敏锐地看到,柳三娘紧握的拳头里,似乎并非空无一物!她的中指和食指的指缝间,紧紧夹着一个非常小的、圆滚滚的东西,只露出极其微小的一点金色边缘,在血雾和紫烟未散尽的昏暗光线下,几乎难以察觉!
“等等!”苏晏立刻蹲下身,顾不得污秽,小心翼翼地用竹镊子去拨弄柳三娘僵硬的手指。
裴铮和阿箩也立刻围了过来。
柳三娘的手指攥得极紧,仿佛用尽了死前最后的力气。苏晏费了好一番功夫,才终于将她的中指和食指艰难地掰开一丝缝隙。
“叮铃…”
一声极其轻微的、金属滚落的声音。
一颗只有黄豆粒大小、的金丸子,从柳三娘僵硬的指缝里滚落出来,掉在粘稠的血污中。
金丸极小,做工却异常精致,表面光滑,在火折子微弱的光芒和周围猩红血污的映衬下,闪烁着一点微弱却执着的金色光芒。
苏晏用镊子小心地将那颗沾满血污的金丸夹起,凑到眼前,又用袖子仔细擦拭掉表面的污秽。
当金丸表面的血污被擦去,露出其本来面目时,苏晏、裴铮和阿箩的呼吸同时一窒!
这颗小小的金丸并非实心,而是一颗中空的、用来把玩或装饰的小金珠。真正让他们震惊的,是金珠表面,用极其精细的錾刻工艺,刻着几个细如蚊足的篆体小字!
那赫然是——
安西都护府!
代表着大唐帝国西域最高权力机构的印记!
然而,这枚象征着煌煌大唐威仪的金丸,却并非完整。它似乎被什么利器从中间一切为二,此刻苏晏手中的,仅仅是半粒!断口处光滑平整,显然是被人刻意切割开的!
半粒刻着“安西都护府”印记的金丸,被玉颜斋的老板娘柳三娘临死前死死攥在掌心!
这意味着什么?
玉颜斋的血胭脂,突厥的阴婚咒衣碎片,安西都护府的金丸…
这三个风马牛不相及的东西,被一条无形的、充满血腥味的线,紧紧串联在了一起!
裴铮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弥漫着紫烟、血腥和诡异香气的玉颜斋内,如同凝固的雕塑。他望着窗外依旧深沉的雨夜长安,目光仿佛要穿透这重重迷雾,首抵那隐藏在帝国边陲的巨大阴影。
“安西都护府…” 裴铮的声音低沉得如同深渊的回响,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重量,“苏先生,看来我们这趟浑水,比想象中…深得多啊。”
那半粒染血的金丸,在苏晏的指尖闪烁着冰冷而诡谲的光芒,像一只来自遥远西域的、充满嘲弄的恶魔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