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校庆彩排
舞台的追光太亮，照不亮后台的阴影；
医院的走廊太长，长不过一句未出口的“别怕”。
当风信子的香气混进消毒水味道，
我才明白，脆弱是比奖杯更沉重的信任。
青藤中学七十周年校庆的筹备，像一架逐渐加速的庞大机器，将整个校园卷入一种亢奋而混乱的漩涡中心。巨大的彩色喷绘海报贴满了每一块显眼的墙壁，宣传着即将到来的盛大演出和各界杰出校友的回归。空气里漂浮着新鲜油墨的气味、颜料的气味、还有无数个年轻身体因奔走忙碌而散发出的、混合着汗水和期待的蓬勃热气。
高二（3）班的教室，早己不是学习的净土。桌椅被推挤到角落，腾出的空地上堆满了花花绿绿的道具：硬纸板糊的巨大向日葵、用铁丝和彩纸缠绕成的抽象大树、还有几套看起来像是从哪个年代剧里扒拉出来的、颜色艳俗得扎眼的演出服。
“哎呀！王强！你踩到我仙女翅膀了！”文艺委员陈思思尖着嗓子叫起来，心疼地看着自己精心制作的、用白色羽毛和亮片装饰的翅膀道具被一只沾着灰的运动鞋无情地压住了一角。
“靠！谁把这破树放路中间的？差点绊老子一跟头！”体委赵刚骂骂咧咧地踢了一脚那棵歪倒的“抽象大树”。
“道具组！道具组人呢？第二幕那个旋转平台到底能不能修好？刚才试推差点散架！”负责舞台监督的高三学姐拿着对讲机，眉头拧成了疙瘩，声音透过嘈杂的背景音，显得格外焦躁。
“主持人稿！主持人的串词稿谁拿了最新版？张悦那份被咖啡泼了，字全糊了！”
“服装！服装组的！那个演老校长的胡子掉了！502胶！快找502胶！”
教室里一片兵荒马乱，抱怨声、催促声、东西掉地上的哐当声、还有跑调的试唱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肾上腺素飙升的交响乐。每个人脸上都写着或多或少的疲惫和兴奋，像上了发条的木偶，在无形的指挥棒下团团转。
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林薇像一枚定海神针。她抱着一摞厚厚的、用文件夹仔细分门别类好的节目流程单、道具清单和人员联络表，站在教室前方临时充当指挥台的空课桌旁。她的校服依旧干净整洁，头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额角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张悦，你的新稿。”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嘈杂，将一份打印清晰、还带着打印机余温的稿子精准地递给冲过来的主持人张悦。
“道具组李想，”她目光扫过人群，准确锁定那个正满头大汗跟旋转平台较劲的男生，“平台的问题，把图纸找出来给我看，缺的零件清单列给我，午休前必须解决。”
“服装组，”她又转向另一边，“老校长的胡子用强力磁吸片固定，比胶水更牢靠，道具箱第三层有备用方案，快去拿。”
她的指令简洁、明确、切中要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沉稳力量。混乱的漩涡似乎在她身边自动平息了一小块区域。她语速很快，却条理分明，一边处理手头堆积的事务，一边快速地在流程单上做着标记，笔尖划过纸张发出稳定而高效的沙沙声。
“林薇学姐！救命！”一个高一的小学妹哭丧着脸跑过来，手里拎着一件明显大了一号的演出服，“这…这衣服太大了，我穿着像套了个麻袋！怎么办啊？”
林薇放下笔，快速打量了一下衣服和小学妹的身材。“别急。”她声音平静，带着奇异的安抚力，“去服装组找孙倩，告诉她是我说的，用别针在腰后收褶，临时改一下，效果不会差。快去。”
小学妹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用力点头，飞快地跑了。
“呼……”林薇轻轻吐出一口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太阳穴。高强度的协调和决策，让她大脑的弦也绷得极紧。她端起桌角那个掉了不少漆的旧保温杯，拧开盖子，里面是早己凉透的白开水。她刚送到唇边——
“砰！”
教室门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打断了所有人的动作。
喧闹瞬间停滞。几十道目光齐刷刷地投向门口。
逆着走廊的光线，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一身剪裁精良、质感极佳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肩宽腿长。雪白的衬衫领口挺括，扣着一枚低调却价值不菲的铂金领针。来人面容俊朗，鼻梁高挺，唇线清晰，嘴角天然带着一丝温和的弧度。最引人注目的是那双眼睛，深邃沉静，像蕴着温润光泽的黑玉，目光缓缓扫过满室狼藉和一张张错愕的脸，没有丝毫局促或嫌弃，只有一种久经世事的从容和恰到好处的亲和力。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沈…沈学长？”舞台监督的高三学姐最先反应过来，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和一丝慌乱，手里的对讲机差点掉地上。
“是沈砚学长！沈氏集团那个！”
“天！真人比照片还帅！”
“真是他！他怎么提前来了？”
“快！快把东西收拾一下！乱死了！”
低低的惊呼和议论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瞬间在教室里炸开。刚才还抱怨连天、灰头土脸的学生们，此刻眼神都亮了起来，带着毫不掩饰的崇拜和好奇，手忙脚乱地试图收拾自己脚边的“战场”。
沈砚。青藤中学十年前的风云人物，当年的学生会主席、奥赛金牌得主，如今沈氏集团最年轻的掌舵人。他的名字和传奇经历，早己被学校写进了荣誉墙，成了激励后辈的标杆。此次校庆，他作为最重要的杰出校友嘉宾之一被邀请回来。
沈砚微微一笑，那笑容如同初春融化的溪流，温润地拂过每个人的心头，轻易化解了现场的尴尬和紧张。“打扰大家排练了。”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温和有礼，带着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只是提前过来熟悉一下场地和流程。大家继续，不用在意我。”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掠过，最后落在了指挥台旁那个依旧保持着端水姿势、脸上没什么特别表情变化的少女身上。她似乎对这场小小的骚动免疫，只是平静地将保温杯放回桌面，眼神沉静无波，仿佛进来的不是叱咤商界的风云人物，而只是一个普通的访客。这种超乎年龄的镇定和置身事外的疏离感，让他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探究。
负责校庆的副校长和几位老师此时也闻讯匆匆赶到，热情地迎上去寒暄，簇拥着沈砚走向后台更核心的区域。人群自动分开一条通道，目送着那道优雅从容的背影消失在通往后台的侧门。
“呼……刚才紧张死我了！”沈砚一走，陈思思立刻夸张地拍了拍胸口，“沈学长气场好强，但又好温柔的感觉！”
“废话，人家什么场面没见过？”赵刚撇嘴，但眼神里也满是佩服，“这才是真大佬啊！”
“林薇学姐，”张悦凑到林薇身边，小声问，“流程单上沈学长好像还有个钢琴独奏？《月光》第三乐章？那是不是还得协调钢琴？”
“嗯，”林薇点点头，迅速翻动手中的流程单，“钢琴组己经对接好了，下午会运过来调试。灯光和音响那边，你待会儿跟我一起再去确认一遍时间节点。”她的语气没有丝毫波澜，仿佛刚才那个引起轰动的插曲从未发生，注意力己经迅速拉回到眼前的千头万绪上。
教室里短暂的骚动很快平息，更汹涌的排练浪潮再次席卷而来。
后台通道比前台更显幽深曲折。巨大的幕布、堆叠的景片、杂乱的电线和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器械，在昏暗的光线下投下幢幢黑影，形成一条条仅容一人通过的狭窄“战壕”。空气里混杂着木屑、灰尘、颜料和汗水的气味。
林薇抱着一个沉甸甸的硬纸板道具箱，里面装满了仿制的青藤校史“古籍”。箱子很大，几乎挡住了她前方的视线。她只能侧着身，小心翼翼地挪动脚步，凭借着记忆和对空间的感知，在迷宫般的通道里穿行。额角的汗顺着鬓角滑落，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酸。
通道前方拐角处，光线稍亮，是连接主舞台的侧台口。
就在她即将走到拐角时，一道身影恰好从侧台口退了下来。
是沈砚。他似乎是刚在台上试过灯光站位，正微微低头，整理着袖口上那枚精致的铂金袖扣。他身形挺拔，西装在后台昏暗的光线下依旧勾勒出优越的轮廓。
林薇的视线被箱子阻挡，只看到前方通道空着，并未察觉拐角处有人走出。她抱着箱子，脚步加快了些，想尽快通过这个狭窄地段。
两人在拐角处猝不及防地相遇！
“啊！”林薇低低惊呼一声，脚下猛地刹住。巨大的惯性让她身体向前倾去，手里沉重的道具箱也随之剧烈一晃，最上面几本厚厚的“古籍”瞬间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滑脱砸落！
千钧一发之际！
一只骨节分明、干净修长的手，带着沉稳的力量，倏然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倾斜的箱子底部！同时，另一只手迅速扶住了最上面那本即将滑落的厚重“古籍”。
箱子被一股巧劲稳住，晃动的“古籍”也安然落回原位。
林薇惊魂未定，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狂跳。她下意识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了一双近在咫尺的深邃眼眸里。
沈砚微微倾身，保持着托扶箱子的姿势。他靠得很近，林薇甚至能闻到他身上传来的、清冽而沉稳的木质淡香，混合着一丝后台特有的尘灰气息。他那双温润如玉的黑眸里，清晰地映出她此刻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中未褪的惊悸。他的目光平静无波，带着一种审视般的穿透力，似乎想透过她表面的惊慌，看到更深层的东西。
“小心。”他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如同质地极好的丝绸滑过耳畔，听不出太多情绪。
那声音像带着微弱的电流，让林薇猛地回神。她立刻垂下眼帘，避开那双过于深邃的注视，只觉得脸上有些发烫，低声道：“谢谢沈先生。”声音有些干涩。
她迅速调整重心，想抱紧箱子退开。沈砚适时地收回了手，动作流畅自然，没有丝毫逾矩。
林薇抱着箱子，几乎是有些仓促地从他身边侧身挤过，快步消失在通往道具区的幽暗通道里，背影很快融入了那片混乱的阴影中。
沈砚站在原地，没有立刻离开。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刚才托住箱子的手掌，指腹似乎还残留着硬纸板粗糙的触感。他微微侧首，目光投向林薇消失的方向，深邃的眼眸中，那抹探究的意味更深了些。这个女孩…在台前幕后表现出的那种近乎刻板的冷静，与方才瞬间流露出的真实惊惶，以及此刻仓促逃离时那细微的、不易察觉的僵硬……像一层裹着寒冰的薄雾，看似透明，却又让人看不真切内核。她身上有种与这喧闹舞台、与周围同龄人、甚至与她这个年纪都格格不入的疏离和沉重感。
他若有所思地捻了捻指尖，转身，继续走向灯光控制室的方向。后台的喧嚣再次将他包围，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集，只是一段被嘈杂淹没的无声插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