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无处不在的视线
香氛隔绝了废品的酸腐，单向玻璃模糊了真相的轮廓。
他看见她指尖捻过沾尘的纸币，像在解读一道无解的谜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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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藤中学行政楼后的那片香樟林，是新学期伊始难得的僻静角落。暮春的午后，阳光被层层叠叠的新叶筛过，在地上投下细碎晃动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的泥土气息和草木特有的清苦芬芳。沈砚结束了与校方关于新图书馆捐赠细节的冗长会议，婉拒了校领导的陪同，独自穿过这片幽静，走向停车场。
皮鞋踩在松软的落叶上，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习惯性地整理了一下西装袖口，目光随意扫过林间小径。
视线在不远处骤然定格。
几棵粗壮的香樟树下，两道穿着青藤校服的年轻身影。周烬随意地靠着一棵树干，一条长腿屈起，姿态闲散。他微微低着头，正对着面前的林薇说着什么，嘴角噙着一点懒洋洋的笑意，眼神亮得惊人，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毫不掩饰的专注和热度。阳光穿过叶隙，落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连那点惯常的痞气都被柔化了。
林薇就站在他对面，背对着沈砚的方向。她微微仰着头，似乎在听。沈砚只能看到她清瘦的背影，乌黑的马尾辫垂在颈后，发梢随着她偶尔点头的动作轻轻晃动。她的站姿依旧带着那种固有的沉静，却似乎少了几分平日里的紧绷。
就在这时，一片嫩绿的、被风吹落的香樟叶，打着旋儿，轻轻落在了林薇乌黑的发顶。
周烬几乎是自然而然地抬起手，动作流畅得没有丝毫停顿。他的指尖掠过林薇的发丝，极其轻柔地拈起了那片叶子。他的动作很轻，甚至带着一种沈砚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近乎珍视的小心翼翼。手指收回时，指背似乎若有若无地擦过了林薇的耳廓。
林薇没有躲闪。她只是微微偏了下头，侧脸在树影斑驳的光线下，显露出一个极其短暂、却无比清晰的柔和弧度。那弧度很浅，像投入湖心的一粒微尘漾开的涟漪，转瞬即逝，却又真实存在过。暮春的风拂过，撩起她颊边几缕碎发，那瞬间的柔和，让沈砚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校霸？沈砚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起。那个在颁奖台上笑容张扬、在医院长廊里眼神凶狠锐利的少年，此刻的姿态和眼神，分明写满了少年人最纯粹的心动。而林薇……那个在奥数领奖台上平静无波、在派出所询问室里冷静得近乎漠然的少女，此刻流露出的细微柔软，同样真实。
学霸与校霸？这组合本身就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沈砚镜片后的目光沉了沉，掠过一丝审视。他没有停留，脚步无声地继续向前，将那片树影下无声流淌的暧昧气息抛在身后。香樟林的静谧重新将他包裹，只是空气里似乎残留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青春期的躁动因子。
…………………………
周六的午后，城市的脉搏在拥堵中缓慢跳动。沈砚坐在宾利慕尚的后座，车窗紧闭，隔绝了外面汽车尾气的喧嚣和初夏的燥热。车载香薰系统释放着清冽的雪松气息，与真皮座椅的冷香交织。他正闭目听着助理在耳机里汇报下周的行程安排，指尖无意识地在膝盖上敲击着。
“沈总，前面修路，这个红灯可能会长一些。”司机老张的声音从前方传来。
沈砚“嗯”了一声，并未睁眼。
车子彻底停下。老张随手调低了车载音响的音量。
车窗外，路边嘈杂的声音瞬间变得清晰起来。金属撞击声、纸箱摩擦声、还有老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沈砚随意地抬了下眼皮，目光投向车窗外。
人行道边缘，一个废品回收站简陋的门面前。一个头发花白、佝偻着背的老太太，正颤巍巍地扶着一辆锈迹斑斑的三轮车。而车旁，一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旧T恤和褪色牛仔裤的少女，正背对着马路，费力地将一大捆压得严严实实、体积几乎超过她身高的废旧纸板，往三轮车那狭窄的车斗里搬。
少女的动作并不生疏，甚至带着一种习以为常的熟练。她微微弓着腰，手臂因为用力而绷紧，勾勒出清瘦的线条。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在午后的阳光下折射出微光，几缕碎发被汗水粘在鬓角。她咬着下唇，脸颊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红，透着一股与这脏乱环境格格不入的、属于青春期的鲜活韧劲。
老太太在一旁絮叨着什么，似乎在指挥，又像是在心疼地念叨。
少女终于将那捆沉重的纸板塞进了车斗，首起身，抬手用手臂内侧蹭了蹭额头的汗。她侧过脸，对老太太说了句什么，脸上露出一丝安抚的、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意。
沈砚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磁石吸引，牢牢锁在那张侧脸上。
是林薇。
那个在香樟林树影下侧脸柔和的少女，那个在奥数领奖台上捧着金杯沉静如水的少女，此刻却穿着最廉价的旧衣，在充斥着废品酸腐气味的路边，汗流浃背地搬运着沉重的纸板。阳光毫无遮拦地照在她身上，汗水浸湿了她的旧T恤，后背洇出一小片深色。她脸上没有窘迫，只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和一种沉甸甸的、与年龄不符的责任感。
巨大的反差感，像一把冰冷的凿子，狠狠凿在沈砚的认知上。他见过她作为优等生的光芒，见过她面对危机的冷静，甚至见过她不经意流露的少女柔软，却从未想过，她日常的另一面，竟是这样在尘土与废品中挣扎。
品学兼优？沈砚的指尖在膝盖上停止了敲击。助理还在耳机里说着什么，他却一个字也听不清了。他看着车窗外那个单薄却倔强的背影，看着她熟练地帮奶奶整理散落的纸壳，看着她蹬上那辆破旧的三轮车，载着佝偻的老人，汇入车水马龙边缘的、属于另一个世界的轨迹。宾利车内雪松的冷香，与车窗外隐约飘来的废品酸腐气息，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冰冷的屏障。
他心中五味杂陈。那是一种混杂着震惊、不解，甚至……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极其细微的刺痛。这个女孩，到底背负着什么？
绿灯亮起。宾利平稳启动，将路边那幅辛酸又坚韧的画面远远抛离。沈砚靠回椅背，闭上了眼睛，眉头却微微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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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深沉，霓虹灯在湿漉漉的街面上投下光怪陆离的倒影。一场应酬结束，沈砚让司机绕开拥堵的主干道，驶入相对安静的梧桐巷区域外围。车窗依旧紧闭，隔绝了夜市的喧嚣和巷子深处飘来的复杂气味。
车子经过梧桐巷口时，速度放缓。沈砚的目光习惯性地投向那片灯光昏暗、人影幢幢的入口。
巷口那盏昏黄的路灯下，一个熟悉的身影再次撞入他的视线。
林薇。
她依旧穿着青藤的校服外套，只是拉链敞开着，露出里面单薄的T恤。她正将一个看起来颇为厚实的牛皮纸信封，递给站在她面前的一个少年。
那少年沈砚有印象。染着几缕显眼的黄毛，穿着一身廉价的、沾着不明污渍的职高校服，眼神带着点市井的油滑和桀骜，正是那天在昏暗后巷里情绪激动、肢体动作很大的那个少年——阿杰。
此刻的阿杰，在昏黄路灯下，脸上却没了那日的暴躁和凶狠。他微微低着头，双手接过那个信封，动作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恭敬。他的手指捏紧了信封的边角，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
林薇似乎在低声交代着什么。她的神情很严肃，眉头微蹙，嘴唇开合着。路灯的光线从她头顶斜斜打下，在她清瘦的脸上投下小片阴影，让她整个人透出一种超越年龄的、令人心折的可靠感。那是一种基于实力和担当沉淀下来的气场，与她此刻单薄的校服身影形成了奇异的反差。
阿杰听着，用力地点了点头，黄毛在灯光下晃了晃。他抬起头，飞快地看了林薇一眼，眼神复杂，里面似乎有感激，有敬畏，还有一丝被约束着的躁动。他没说什么，只是又重重地点了下头，将那厚厚的信封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然后转身，快步消失在巷子深处昏昧的阴影里。
林薇站在原地，看着阿杰消失的方向，几秒钟后才收回目光。她轻轻呼出一口气，白色的雾气在微凉的夜空中迅速消散。她拉了拉校服外套的领口，转身，也走进了梧桐巷的黑暗之中，单薄的身影很快被巷子的阴影吞噬。
宾利无声地滑过巷口，汇入主路璀璨的车流。
车内一片寂静。沈砚靠在椅背上，深色的车窗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表情隐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窗外流动的霓虹光影映照下，翻涌着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学霸？拾荒女孩？与校霸关系暧昧？现在，又疑似在“接济”或“管理”着明显混迹于灰色边缘的不良少年？
奥数一等奖的证书、法庭上条理清晰的证词、废品站边汗湿的旧T恤、路灯下递出的厚信封、巷子里恭敬接过的职高少年……这些碎片化的画面在他脑中疯狂碰撞、旋转、组合，却始终无法拼凑成一个清晰合理的形象。
这个叫林薇的女孩，像一团行走的迷雾。她身上集合了太多截然相反、甚至互相冲突的特质。她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游刃有余又步履维艰。每一次的“偶遇”，都像在他精心构筑的认知壁垒上凿开一道新的裂缝，露出底下更深的、难以捉摸的谜团。
探究欲，如同藤蔓，在沈砚心底悄然滋生、缠绕，越来越紧。他不再仅仅是因为好奇或某种模糊的责任感，而是被一种更强烈的、想要拨开迷雾看清本质的冲动攫住。他拿出手机，屏幕幽蓝的光映亮他沉静的眉眼。他点开一个加密的备忘录，修长的手指在虚拟键盘上停顿片刻，最终落下几个字：
【林薇：疑点清单】
夜色的车流无声前行，将梧桐巷的阴影远远抛在身后。而那团名为林薇的迷雾，却在沈砚的脑海中，愈发浓重，挥之不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