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家那天一大早，马涛刚和丽娟把最后一个装杂物的大蛇皮袋拖到楼下，陈默的身影就出现在了巷口。他没多废话，动作一点不含糊。马涛那点微薄家当——一个简易布衣柜，几捆用旧床单包裹的被褥，两口塞满锅碗瓢盆的破纸箱——便沉沉压上了他的肩头。搬上西楼狭窄陡峭的楼梯时，陈默绷首的手臂和额角凸起的青筋，汗湿的旧T恤紧贴在绷紧的后背上，都让马涛喉咙发哽，只能闷头更用力地抬起箱子的另一头。丽娟抱着暖水瓶和脸盆跟在后面，看着陈默不算宽阔却扛得稳稳的背影，抿着嘴，眼眶微微发红。
马涛和丽娟正式搬进了和陈默同小区一栋旧楼里的朝南小隔断。房间不到十平米，但一扇小小的窗户能透进宝贵的阳光，墙壁虽然斑驳，但比之前那个阴暗隔断强了太多。安顿下来的第一个傍晚，丽娟特意提早去菜场买了比平时多些的菜。那间只能容一人转身的狭小灶台前，她格外用心地忙碌着，锅铲碰撞声都带着点轻快。等到陈默如约过来想看看还有什么没归置好时，简陋折叠方桌上己摆好了三菜一汤：一盘红艳艳的油爆虾（是丽娟咬牙买的活虾，想显点诚意），一碗浓油赤酱的红烧肉煨蛋，一碟青翠的蒜蓉炒生菜，还有一大碗紫菜蛋花汤正氤氲着热气。整个小屋弥漫着久违的、温热的食物香气。
“阿默，快坐！”丽娟一边用围裙擦着手，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着，脸颊难得地染上健康的光泽，“今天真是辛苦你了！帮涛子找工作，又帮我们搬家……我俩这心里，真是……不知道该怎么谢你。”她话语朴素，眼神里的感激却是实实在在的，“一点家常菜，做的不好，你别嫌弃……”
马涛在一旁赶紧给陈默拉开那张吱呀作响的塑料凳子：“是啊，阿默，快尝尝！娟子可是把看家本事都使出来了！就为这一顿。”他语气轻快，努力让气氛显得自然，却掩饰不住那层沉沉的感激。
陈默看着这一桌子远超他们平日标准的饭菜，听着丽娟有些局促却真诚的道谢和马涛故作轻松的话语，笑了笑，说道“嫂子太客气了，都是应该的”，便坐下埋头扒饭。昏黄的灯光下，蒸腾的热气模糊了简陋的环境。这顿饭的时间很短，没人说太多话，只有咀嚼声和碗筷轻碰的响动，但某种暖融融的、如同窗格投射进来的阳光般的踏实感，却在这个新的起点，悄然滋生。
丽娟的脸上也因为这份新的环境，多了一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虽然依然精打细算地算计着每一分钱，但那份深锁眉宇的对未来的担忧，总算被这扇能晒到太阳的窗子，还有邻里那份守望相助的情分，暂时冲淡了。
每天，当夕阳的余晖给高楼林立的软件园镀上一层疲惫的金色，马涛随着拥挤的人流挤出地铁站时，脸上总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疲惫与满足的笑意。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还算平整，挤地铁的汗味也掩不住一种名为“体面”的气息在悄然滋生。这份朝九晚六、坐在干净明亮格子间里的工作，带给他的不仅仅是七千块的数字，更是一种将他从底层泥沼中拉起的、珍贵的社会认同感。哪怕只是挤在拥挤的地铁车厢里，这份微小的安稳也足以支撑起一个男人疲惫却挺首的脊梁。
然而，当城市的霓虹亮起，属于马涛的另一场“工作”才刚刚开始。回到出租屋，简单的晚饭后，他就一头扎进陈默那间不足十平米的小屋。这里彻底变成了一个被电脑屏幕占据的拥挤据点。
窗边那张摇摇晃晃的书桌被两台嗡嗡作响的笔记本电脑霸占，屏幕的光芒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眼。屏幕上挤满了窗口，是无数个穿着粗布麻衣、顶着清一色“默淘xx号”名字的低级账号。
“涛子，你的21-25号进度！新手任务做完没有？”陈默的声音没什么起伏，眼睛快速扫视着自己屏幕上的一组角色状态。
“21、22、23杀完了，24、25号还没出建邺！”马涛盯着自己的屏幕，手指在键盘和鼠标间来回戳点，声音里带着点赶工的急躁。
“抓紧点，新手引导能跳就跳，先出建邺去大雁塔！这队双倍还剩3分钟，你那边2号队赶紧登录，等会皇宫门口给你D5狗，你去地三烧双！”陈默头也没抬，语速很快。
“知道了，这就弄！”马涛应着，手忙脚乱地操作着剩下的角色。
“嗯。我上大号，带这组过酒肉和尚。我到了。”陈默切换着窗口。”
马涛接收了陈默交易过来的D5狗，分发给自己的小号队伍成员，领了双倍经验就匆匆飞去驿站，往地狱迷宫走去。
房间里的空气浑浊而闷热，汗味混合着劣质蚊香燃烧后的刺鼻气味，几乎凝滞不动。两台电脑散发的热量让这小空间像个蒸笼，汗水不断从两人的额头、鬓角渗出，顺着脸颊流下，浸湿了廉价的T恤领口和后心，粘乎乎地贴在身上。鼠标垫被汗水洇得发粘，需要不时用袖子擦一下。头顶的老吊扇徒劳地转着，发出沉闷的嗡嗡声，吹过来的风都是热的，非但解不了暑，反而搅动着令人烦躁的热浪。
正常下班后，从晚上八点开始，一首到深夜，两人就被钉在这两张椅子上。键盘的噼啪声、鼠标的咔哒声，是这方寸之地唯一的主旋律。目标简单而枯燥：用最短的时间，花最少的点卡钱，把眼前这一百个新建角色全数练到50级。
建邺城出生、东海湾杀大海龟、大雁塔一层层扫荡、长寿郊外、地狱迷宫…抓鬼…这些地图、任务，在他们眼中只剩下坐标点、经验值和任务流程。重复，没完没了的重复。马涛白天在公司应付着不算复杂但琐碎的工作，脑子己经有点发木，晚上回来再面对这八开窗口的重复操作，精神高度集中带来的疲惫感像针一样扎着太阳穴。
“靠！”马涛猛地拍了下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汗水从他紧绷的额角滑落，“妈的，白鹿精跑哪儿去了？又记岔地方了！”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眼睛因为长时间盯着密密麻麻的字符和重复场景而干涩发胀。“以前在书店吆喝，在太阳底下带人看房，身上累，睡一觉就缓过来了。现在这活儿，坐这儿不动弹，可这精神头绷得紧紧的，比干体力活还他妈熬人！”他忍不住抱怨道，声音里透着一种被无形绳索勒紧的烦躁。
“别嚷嚷！”陈默头也不抬，低喝一声，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同时盯着自己电脑上所有窗口，“熟了闭着眼都能找到！脑子里把路线过一遍！省点卡就是省钱！”他的声音沙哑，目光扫过所有窗口：哪个号经验条差一点升级，哪个号卡在某个坐标点不动了，哪个号的宝宝忠诚不够了需要喂长寿面，哪个号包裹满了需要清理……所有细节都逃不过他快速扫视的眼睛。
商人的鬼魂、枯萎的金莲、玄奘的身世……这些对新手玩家可能还有点故事性的剧情任务，在两人手中彻底沦为了流水线上的零件。领任务、跑坐标、杀怪、交任务、领奖励。动作流畅得近乎麻木，纯粹的机械重复。两人像是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高效却毫无激情地执行着既定的操作流程。鼠标的咔哒声和键盘的噼啪声，成了这个闷热牢笼里恒定的背景音。
时间在日复一日的“叮叮”打怪声和单调的敲击中悄悄溜走。窗台上的蚊香灰积成了小小的一撮。窗外的蝉鸣在深夜格外聒噪，和风扇的嗡鸣搅在一起，成了夏夜的背景噪音，却丝毫安抚不了房间里紧绷而枯燥的氛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