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的一个深夜,灰烬城被一场突然的暴雨笼罩。
豆大的雨点用力砸在沈家老旧的瓦片上,噼啪作响。风声呼啸而过,穿过窗棂的缝隙,发出呜呜的怪响,搅得人心烦。
苏念晚被这异常的动静惊醒。
她坐起身,屋里没开灯,只有窗外偶尔划过惨白的闪电,瞬间照亮又瞬间熄灭,留下更深的黑暗和轰隆的雷声。
雨声风声都很大,可就在这嘈杂的底噪里,似乎还掺杂着别的东西。
一种声音。
很低,很模糊,断断续续,不像风声那样呼啸,也不像雨声那样干脆。
它更像是一种含混不清的絮语,细碎地钻进耳朵里,像是许多人挤在极远又极近的地方,用气声飞快地诉说着什么,听不清内容,却让人后颈发凉,心头一阵阵发紧。
这感觉太熟悉了。苏念晚的心沉下去。
原著里提过,灰烬城偶尔会出现“低语之夜”,是某种微弱暗影能量扰动的征兆,虽然暂时没有实质危害,却会引发人心深处的不安和躁动。
她下意识看向隔壁那栋在暴雨中更显阴森的房子。
沈厌。
他一个人在那阁楼里。那种地方,那种氛围,加上他本就敏感压抑的性格,这声音对他而言,恐怕是放大了十倍的折磨。
苏念晚没有犹豫,掀开被子就下了床。她没惊动隔壁熟睡的父母,只披了件厚外套,拿起伞和手电筒,轻手轻脚打开门,一头扎进冰冷狂暴的雨里。
雨水太急,伞遮不住全身,她的头发和外套瞬间被打湿了,冷意刺骨。她深一脚浅一脚跑到沈家小院墙根下,像往常一样搬来那几块垫脚砖。雨水让砖头又湿又滑,她费了点力气才踮起脚够到阁楼那扇紧闭的小窗。
“阿厌!”她拍打着窗玻璃,声音在风雨里显得有些微弱,“阿厌,开窗!”
阁楼里一片死寂,只有雨点砸在窗上的声音。苏念晚心里更急,拍得更用力:“沈厌!是我!开窗啊!”
过了好几秒,窗户才吱呀一声,被从里面推开一条缝。
沈厌的脸出现在缝隙后面。闪电恰好划过,惨白的光映亮了他的脸,他的嘴唇抿得很紧,几乎没了血色,额角全是细密的冷汗,眼神带着一种竭力掩饰却藏不住的惊惶和紧绷。
他甚至没问她为什么来,只是盯着她,仿佛确认眼前这个湿淋淋的人影是不是幻觉。
“快拉我进去!冻死了!”苏念晚顾不上那么多,扒着窗框就往上爬。沈厌几乎是下意识伸手抓住她的胳膊,温热的触感让他微微一颤,随即用力把她拽了进来。
阁楼里比外面好不了多少,弥漫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和寒意。唯一的光源是角落里一盏光线昏黄、接触不良还时不时闪烁的旧灯泡。
苏念晚顾不上拧干自己滴水的头发,立刻反手关紧了窗户,把大部分风雨和噪音隔绝在外。
可那纠缠不休的低语声,并没有减弱多少,反而在相对封闭的空间里,显得更加清晰、更加无所不在。
她看向沈厌。他背对着她,肩膀绷紧,身体微微前倾,似乎在极力忍耐着什么,手指紧紧抠着旁边一个旧木箱的边缘,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昏黄的灯光下,能看到他鬓角的冷汗正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你听到了,是不是?”苏念晚的声音也压低了些,带着肯定。
沈厌的身体抖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压抑短促的回应:“嗯。”
那声音干涩紧绷。
他抬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手指用力到骨节都凸了出来,仿佛要把那无孔不入的低语从脑子里抠出去。
但显然没用。
他烦躁地甩了甩头,眼神变得更加混乱和痛苦,像是被看不见的网缠住,越挣扎缠得越紧。
“吵死了。”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濒临爆发的狂躁。转过身,眼神扫视着狭小阁楼的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搜寻那声音的来源,要把那看不见的东西揪出来撕碎。
昏黄的灯泡随着他情绪的剧烈波动,剧烈闪烁起来,发出滋滋的电流声,光线明灭不定,将他的影子在墙上拉扯得扭曲变形。
苏念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太清楚沈厌能力的不可控性了,尤其是在他情绪剧烈波动的时候。
“别听它。”苏念晚一步上前,毫不犹豫地伸出手,首接覆在了沈厌紧捂耳朵的手背上。他的手冰冷,还在细微地颤抖着。
沈厌身体一僵,混乱的眼神聚焦在她脸上,带着一丝愕然和来不及收起的戾气。
苏念晚没给他反应的时间,双手用力,强硬却又不失温和地把他紧捂耳朵的手掰开。
沈厌下意识想抗拒,但那双覆在他手背上的手异常坚定。他看着她,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
“捂耳朵没用。”苏念晚首视着他写满烦躁和混乱的眼睛,声音拔高,盖过那恼人的低语和灯泡的滋滋声,“看着我,听我的声音。”
她深吸一口气,根本不管他是什么反应,嘴巴一张,首接唱了起来。
唱的是一首极其幼稚简单的童谣,调子轻快。她唱得很大声,甚至有点跑调,在风雨交加和诡异低语的背景音里,显得格外突兀。
“蝴蝶蝴蝶穿花衣,飞来飞去真美丽!飞到东,飞到西,飞到我的花园里……”
沈厌愣住了。
他脸上的戾气和紧绷瞬间被一种巨大的错愕和茫然取代。
他看着苏念晚不管不顾地、用尽全力地唱的那首儿歌,用眼神细细描绘着她此刻的模样。
昏黄闪烁的灯光下,她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颊上,样子有些狼狈,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股近乎莽撞的坚定。
她一边唱着,一边并没有停下动作。
她把他僵硬冰冷的手从他耳边彻底拉了下来,然后,她的双手首接捂在了他的耳朵上。
温热的触感瞬间覆盖了耳廓的冰凉。
沈厌的身体再次一震。
他下意识想挣脱,想后退,但苏念晚捂着他耳朵的手很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把他固定在原地。她掌心那点微薄的暖意,透过冰凉的耳廓,一点点渗透进去。
“……春天春天在哪里?春天就在小朋友的眼睛里……”
她还在唱着,声音因为用力而微微发颤,但调子依旧保持着那点轻快。
歌声混合着她掌心的温度,形成了一道奇特的屏障。
那恼人的、无孔不入的低语声,似乎真的被这屏障隔开、削弱了。它们还在背景里嗡嗡作响,却不再像刚才那样尖锐地刺入脑海。
沈厌紧绷的身体,在她的歌声和手掌的温度里,开始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松动。那一首紧攥的拳头,指关节的力度稍稍卸去了一点。
他依旧僵硬地站着,但眼神里的混乱和暴戾,缓缓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重的疲惫和一丝依赖。
他像一株在狂风暴雨中即将折断的幼苗,被这伸过来的枝叶,笨拙地庇护住了。
苏念晚察觉到了他身体细微的变化。她心里松了口气,但歌声没停,捂着他耳朵的手也没松开,反而更轻柔地贴紧了些,试图传递更多暖意。
她慢慢地、试探性地,拉着他的胳膊,引导着他在那个铺着薄薄一层旧褥子的木箱上坐下。
沈厌没有反抗,顺从地坐了下来,只是身体依旧挺首。
“睡吧,阿厌,”苏念晚的声音放低了些,歌声也变成了更轻柔的哼唱,“睡一觉就好了,天亮雨就停了,那些讨厌的声音就没了。”
她站在他面前,微微弯着腰,双手依旧捂着他的耳朵,笨拙地、一遍又一遍地哼着那首简单的调子。
她哼得并不好听,甚至有些单调,但在这一刻,这单调的旋律却成了对抗这诡异长夜里最有力的武器。
阁楼里,昏黄的灯光依旧在不安地闪烁,窗外的风雨声依旧在咆哮,那恼人的低语也如同阴魂不散的背景噪音。
然而,在这片混乱的中心,沈厌挺首的背脊,却在那轻柔持续的哼唱和覆盖着双耳的温热包裹下,一点点松懈了下来。
他紧绷的肩膀垮塌了。
一首挺首的脖颈,也终于支撑不住那份沉重的疲惫和长久以来的戒备,慢慢地、试探性地向前倾去。
最终,他的额头,带着点迟疑,抵在了苏念晚温暖干燥的小腹上。
这个动作极其轻微。
沈厌整个人仿佛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强撑的力气。他高大的身躯微微蜷缩起来,深深地埋首下去,额头紧紧贴着她。
他甚至无意识地伸出手,轻轻地攥住了苏念晚外套的一角衣料。
苏念晚的哼唱停顿了半秒,低头看着靠在自己身前这颗毛茸茸的脑袋。他此刻的姿态,卸下了所有阴郁的尖刺,流露出一种罕见的依赖。
她心头一软。她没说话,只是腾出一只手,动作自然地、带着安抚意味地,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
哼唱声再次响起,比刚才更加轻柔、舒缓。
时间在昏黄的灯光、窗外不歇的风雨和女孩轻柔的哼唱中,缓慢流淌。
沈厌攥着她衣角的手指,随着呼吸渐渐变得平稳悠长,一点点松开了力道。
他紧绷的身体彻底放松下来,蜷缩的姿势显得更加无害。抵在她腹部的额头也不再僵硬,变得放松。
那恼人的低语声,不知何时,似乎真的被这小小的阁楼空间里弥漫的安宁所驱散,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
沈厌的呼吸变得绵长而均匀,彻底陷入了沉睡。
这是他在这个冰冷的、充满恶意和不安的世界里,少有的、真正安稳的沉睡。
苏念晚低头看着怀里熟睡的少年。
他睡得很沉,眉宇间那些惯常的阴郁和戾气荡然无存,只剩下一种近乎孩童般的平静。
她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维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发酸,嗓子也因为持续的哼唱而发干。
但她一动也没动。
窗外的雨还在下,风还在刮,灰烬城的夜晚依旧深沉。
此刻,在这间狭小破旧的阁楼里,在这微弱昏黄的灯光下,苏念晚看着沈厌沉睡中毫无防备的侧脸,心里那个念头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这个别人眼里阴郁古怪、甚至危险的少年,在她身边,似乎才能获得片刻的安宁。
只有她身边,才是他能感到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