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三,霜降未至。大同马市刚开城门,一匹青骢马突然撞翻草料车。蒙古贩子巴特尔骂着俚语拽缰绳时,马蹄铁竟带起半截带血的马镫——镫面錾着幽州军械司的鹰纹,内侧还粘着片褪色的靛蓝官服碎角。
"晦气!"巴特尔抬脚要踹,却被斜里伸来的马鞭缠住脚踝。谢沉舟单膝点地,指腹抚过镫上暗纹:"这物件,够换你三车苜蓿。"他抛出的银锭在空中划出弧线,远处茶棚里两个戴斗笠的汉子突然打翻茶碗。
风卷着砂砾掠过马市,崔令仪在毡帐后松开袖中机弩。她看着谢沉舟与蒙古人比划手语,忽然想起三日前父亲书房那封密信:"马市有变,速断鹰纹链。"
戌时三刻,崔令仪在城隍庙暗格里展开染血的《马政考》。烛火忽明忽暗,泛黄的纸页上浮现父亲门生李崇光的批注:"天启二年,战马损耗多报三成"。她指尖突然顿住——批注墨迹与幽州军报上的笔锋如出一辙。
瓦片轻响,暗卫翻窗递上密匣。匣中铁马嚼子带着熟悉的腥味,正是母亲去世那年,她在幽州马场见过的"驯烈马"刑具。嚼子内侧的"崔"字烙痕被新血浸得发亮,一滴血珠正落在《马政考》"良驹易得,忠骨难求"八字上。
谢沉舟伏在峭壁间,看着谷底马车碾过月光。突然,领头马匹惊嘶扬蹄——山崖滚落的碎石间,竟藏着具胸口插着幽州箭矢的驿卒尸体。
"放箭!"山谷两侧火把骤亮。二十名黑衣骑手包抄而来,谢沉舟旋身避开三支弩箭,袖中铁蒺藜打灭最近的火把。混乱中他劈开车厢,满箱铸铁马蹄铁轰然倾泻,最底层的铁盒里躺着半枚虎符,纹路与三年前北疆兵变的遗失兵符严丝合扣。
"谢大人好手段。"李崇光的声音从崖顶传来,"只是这虎符,崔小姐怕是舍不得让你带走。"话音未落,崔令仪的白马己冲入战圈,马鞍下露出半截淬毒的机弩。
次日晨,谢沉舟循着马粪味找到城南铁匠铺。独眼老铁匠正将碎铁喂进熔炉,火星溅在墙角的《百兵谱》上,烧穿了"马槊"二字。
"军爷也来打马蹄铁?"老人铁钳敲着砧板,"上个月幽州要的那批带倒刺的马镫,可费了老夫三缸灯油。"他忽然掀开地砖,露出暗格里生锈的铸铁模具——正是虎符背面的云雷纹。
窗外传来孩童嬉闹声。谢沉舟望着街角玩骑马打仗的幼童,突然将碎银拍在《百兵谱》上:"打把木刀,不开刃的。"
崔令仪将虎符按进妆匣暗层时,铜镜映出父亲阴沉的脸。"你以为谢沉舟为何留你性命?"崔元庆的扳指叩响镜面,"三年前北疆那场火,烧的可不只是军械库。"
镜中突然闪过母亲坠马时的场景——那年她十岁,亲眼看见母亲的马鞍革带被人割断。记忆里的血泊中,隐约有同样的云雷纹在鞍具上一闪而逝。
五更梆子响,她突然挥簪划破指尖,将血抹在虎符的崔氏暗纹上。褪色的金漆下,渐渐显露出"玲珑坊"的徽记——那是母亲陪嫁的私产。
子时暴雨如注,谢沉舟在驿站马厩找到被灭口的驿卒遗物。潮湿的草料堆里,半封未烧尽的密信粘着马血:"……腊月廿三,五百套鞍具随粮车入京……"
忽然马嘶震耳,二十匹战马冲破厩门。崔令仪的白马当先撞来,谢沉舟翻身滚入料槽,手中火折子照亮马鞍下的铸铁暗格——里面整整齐齐码着北疆失踪的火铳配件。
"你早知崔家涉足军械?"谢沉舟挥剑斩断套马索。崔令仪在雨中勒马,弩箭却对准他身后包抄的死士:"谢大人不妨猜猜,三日前大同马市那具尸体,为何穿着我的骑装?"
五更天,崔令仪跪在母亲灵位前。案头摆着谢沉舟送来的木刀,刀柄缠着褪色的红绸——正是她儿时束发的缎带。
"小姐,李大人来了。"侍女话音未落,李崇光己踏着血脚印闯入。他手中提着巴特尔的人头,蒙古贩子怒睁的眼里还映着马市那日的银锭反光。
"清理门户的事,不劳御史台费心。"崔令仪突然挥刀,木刃精准刺入李崇光咽喉的铸铁护甲缝隙。血溅灵牌时,她终于看清母亲牌位后的暗格——里面躺着半枚与虎符配对的兵符,錾着"玲珑坊监制"五个小字。
谢沉舟立在焚毁的鞍具堆前,掌心的银铃铛沾着马血。这是从巴特尔尸体上找到的,铃舌刻着幽州军械司的狼头纹,内侧却藏着崔令仪及笄那年戴过的珍珠。
"大人!北疆八百里加急!"亲随递上染血的塘报。谢沉舟展开信纸,北狄犯境的消息与崔令仪清晨送来的《玲珑坊账册》重叠——那上面记载着天启二年至今,经她母亲之手流入草原的九千具马鞍。
远处传来法华寺的晨钟,惊起马场残垣上的寒鸦。他突然想起昨夜崔令仪那个似哭似笑的眼神,像极了母亲灵堂上摔碎又粘合的白玉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