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视茶为风雅之物,世家子女多半都有一手不错的泡茶技艺用以展现自己。
不过泡茶的手艺同样也有高下之分。
比如陈时绿,她也在崔扶盈面前泡过茶,动作就不如江酌衍这般行云流水。
据陈时绿自己坦言,她自小就不喜欢做这种附庸风雅的事,所以学的时候也十分敷衍,只学了个皮毛,不至于在外人面前露怯也就罢了。
王映书便与陈时绿不同,她的泡茶技艺一看就是苦练过的,动作赏心悦目,带着一种游刃有余的轻松娴熟。
崔扶盈仔细回忆了一番她熟识的所有人,暗暗比较了一番,发现江酌衍的动作是最具观赏性的,连谢昭都不如他。
她想到这里,便夸赞了江酌衍一句。
江酌衍听到她的夸赞,轻笑了一声,笑声却并没有什么高兴的意味。
“其实小时候,我并不爱学这些。”他忽然说道。
崔扶盈疑惑地看着他。
“我大概还没告诉过你,我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
她忽然意识到,今日江酌衍约她来此,是有一些话想对她说。
“来到这里的时候,我这具身体才只有六岁。”江酌衍平静地说道,“但是在来到这里之前,我己经有20岁了。”
所以严格来说,我应该己经有……36岁了。”
崔扶盈只知道他比她到来得更早,却没有想到他竟然那么早就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我很惶恐,尤其是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只有六岁的幼童,我无时无刻都在害怕,害怕自己被发现,被当成什么妖孽处死。”
崔扶盈沉默了一会,“你辛苦了。”
对于江酌衍来说,无论她现在说什么,都显得那么苍白无力。
江酌衍终于完成了泡茶的最后一步,他将清亮的茶汤推到崔扶盈面前,笑容不减。
“现在回想起来,好像的确十分辛苦……也许,用痛苦来形容更加合适。
有一次,我想着或许死了就能离开了,就趁着下人不注意的时候跳进了湖水之中。那一次,我差点就死了。”
他用平静的语气缓缓说道,“不过很可惜,还是差了一些。我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一个勃然大怒的声音处死了那日跟着我的所有下人。”
崔扶盈听得浑身发毛。
“那天以后,我就放弃了这个想法。不知道是因为在鬼门关前走了一趟对死亡感到了恐惧,还是因为害怕再一次因为自己而连累旁人。
我开始学着做一个这个世界的人,而我泡茶的技艺也是在那个时候学会的。
一开始我学得并不顺利,茶水太烫了,我总是拿不稳茶盏。每当这个时候,身旁的嬷嬷就会用竹条抽我的手心。到现在我还记得她当时对我说的话……”
“‘连这点痛都忍不得,公子以后要忍的痛只会越来越多’”
崔扶盈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但江酌衍想要的似乎也不是她的安慰,而是他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倾诉的人,让他可以一吐为快。
所以她还是选择沉默着听他述说。
江酌衍看着自己的手心,冷笑了一声:“我不像谢昭,他在谢家的地位无可撼动,因为除了他自己之外,他还有一个位居高位的父亲。在江家,人人都想把我拉下去,为了保全自己,我只能拼了命的往上爬,我费尽心思与谢昭成为好友,也不过是为了让自己的筹码更多一些。
那个嬷嬷说得对,我要忍受的痛,的确比茶水烫一下要痛得更多。”
后来每一次觉得痛苦的时候,他都会反反复复地练习泡茶,首到手被滚烫的茶水烫得通红。
只有身体上的痛苦,才能短暂压制住他灵魂上的痛苦。
他在无数个夜晚,一个人独自泡茶的时候,也是在给自己的痛苦寻找一个出口。
时间长了,他的泡茶技艺变得炉火纯青,手上的水泡反反复复,最后他也不再觉得痛了。
他又有了新的、能让自己感觉到痛的办法。
这具躯体上,究竟有多少密密麻麻的伤口,连他自己都数不清楚。
“你己经做得很好了。”
他眼前忽然出现一双手。
崔扶盈拉住他的手。
她的手与江酌衍的手截然不同,肤色莹白细腻,掌心温热柔软。
这双手轻轻搭着他的手,崔扶盈大约是不想让他觉得被同情了,但语气还是不自觉流露出一丝同情的意味。
“真的,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一定做不到这些。”
江酌衍低着头笑了一下。
其实他早就不在意那些了。
他在这里待了太久太久,久到他己经快要忘记了最开始那种挣扎的苦痛。他所感受到的每一丝疼痛,都在这漫长的岁月中被一点点淡忘。
首到现在,他己经很少再觉得疼痛。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忘记自己从前叫什么的呢?
大约是他亲手铲除了自己的某个敌人的那一天。
他回到房间,将手浸入水中,反反复复地搓洗,首到盆中的水变得浑浊不堪。
当晚他失眠了。
江酌衍睁着眼睛躺在床上,想了许久,惊恐地发现,他竟然不记得自己从前的名字了。
他的世界被江酌衍三个字填满了,他己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江酌衍,这具躯壳套住了他,让他再也没有办法离开。
就算现在,让他再回到自己从前的身体中,他还能做回那个自己吗?
他竟然无法确定答案。
从那天后,他终于戒掉了对痛苦的迷恋,将自己真真正正变成了江酌衍。
首到很久以后,在那场诗会上,听到那首熟悉的诗,他终于又一次,
感受到那种熟悉的、让他迷恋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