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六年的湾仔骆克道,霓虹灯管在潮湿的夜雾中滋滋作响,将整条街道浸泡在一种微醺的色调里。颜书鸿站在"蓝月亮"酒吧的霓虹招牌下,伸手接住从灯箱滴落的彩色水珠。白西装领口别着的红玫瑰沾了夜露,花瓣边缘己经微微卷曲,像被火烧过的信纸。他摸出那枚鎏金怀表,表盖上那道刮痕在路灯光下泛着奇异的光泽,像是有人用指甲在时光表面划开的裂缝。
推开雕花玻璃门的瞬间,爵士乐裹挟着威士忌的醇香扑面而来。门轴发出老式转门特有的吱呀声,仿佛在提醒着每一位来客:这里的时间比外面要慢上几拍。吧台后方,菲律宾籍琴师洛佩兹正用戴着棉布手套的手指敲击《Take Five》的前奏,琴键缝隙里卡着半截断裂的琴槌,随着节奏微微颤动。
"颜生!"酒保阿荣用那块永远洗不净咖啡渍的抹布擦了擦三角杯,"程小姐在卡座等您。"他说话时露出两颗金牙,那是三年前在九龙城寨赌场赢来的战利品。
颜书鸿的目光穿过缭绕的雪茄烟雾,看见程美琳坐在最里侧的火车座。她今天穿了件黑色露背裙,整个人几乎融在阴影里,唯有耳垂上那对南洋珠偶尔反射出温润的光。三周前那场分手本该在她记忆里留下伤痕,但系统确实完美地执行了承诺——她只记得一个浪漫的告别仪式,和那首不知从何处传来的《回家》。
琴盒里的萨克斯突然震颤起来,铜管与天鹅绒内衬摩擦发出窸窣声响。最近这种情况愈发频繁了,就像此刻吧台上那杯无人触碰的威士忌,冰块正在以反常的速度融化,水珠顺着杯壁滑落,在桃木台面上留下深色的痕迹。
"听说台湾来的颜先生很会玩爵士?"洛佩兹停下演奏,用毛巾擦拭琴键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几个常客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他们记得上周这个台湾人如何用一首《秋夜》赢走两瓶麦卡伦。角落里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抬起头,脖子上蜈蚣状的伤疤在霓虹灯下泛着紫红色。
颜书鸿解开西装扣坐下,指尖划过钢琴斑驳的漆面。这是架1948年的施坦威,战争时期从上海流落至此,F调琴弦换成了日本Suzuki,音色里总带着几分乡愁。"保罗·戴斯蒙德要是听到这个改编版,"他按下中央C,琴弦震动时扬起细小的灰尘,"大概会从坟墓里爬出来跳恰恰。"
哄笑声中,洛佩兹摘下左手手套,露出小指残缺的伤疤。那道切口异常平整,像是被某种精密仪器所伤。"不如玩点刺激的?"他推来半杯纯饮的波本,琥珀色酒液里沉着两粒正在融化的冰,"《蓝色回旋曲》接龙,输家喝光这杯,外加..."他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上面是马尼拉湾日落酒吧的全景,"这个月的演出合约。"
角落里的点唱机突然跳针,卡本特的《Yesterday Once More》变成沙沙的空白音。颜书鸿瞥见程美琳正用吸管搅动杯中的樱桃,鲜红果实在琥珀色酒液里浮沉,像极了他们初遇时她发间那朵玫瑰。她的指甲油掉了一小块,露出原本的指甲盖,这个细节让他心头一紧。
"请。"他右手弹出降E小调琶音,左手却按向琴箱侧板——那里有道用钢笔刻的潦草日期:1988.7.15。这是未来才会发生的刻痕,就像此刻他视网膜上闪烁的系统提示:【爵士乐知识库加载95%...检测到敌意氛围...自动匹配1988年Wynton Marsalis技巧】
洛佩兹的回应像出鞘的刀。他故意在第三小节插入菲律宾民谣《Kundiman》的旋律,半音阶如热带雨藤缠绕主调。琴凳下的萨克斯管开始发烫,琴盒内衬的天鹅绒冒出细小的焦痕。颜书鸿感到太阳穴突突跳动,忽然想起2023年上海咖啡馆的冰滴壶,那个错位的记忆让手指慢了半拍——洛佩兹立刻发动攻势,将节奏改成7/8拍,那是马尼拉地下酒吧流行的赌命玩法。
"颜生!"程美琳的惊呼混在口哨声里。她无名指上的戒痕还没完全消退,那是他们分手时她扔进维多利亚港的订婚戒指留下的。颜书鸿闭上眼睛,任由系统接管手指。他的即兴段突然转向《彩云追月》的变奏,五声音阶在爵士和弦里游刃有余。琴箱共鸣板震动时,吧台玻璃杯竟同步发出泛音,酒保阿荣的金牙在声波中微微震颤。
洛佩兹脸色变了。他猛砸下一串属七和弦,却见颜书鸿的左手悄然移到钢琴最左侧——那根通常不用的低音A弦,在1946年施坦威设计图中本不该存在。当指尖触碰琴弦的刹那,整个酒吧的灯光突然暗了三秒。恢复光明时,最高音区的C键自己下沉,发出风铃般的清响。
"叮——"
萨克斯管完全挣脱琴盒,悬浮在空中奏出《茉莉花》的旋律。铜管表面浮现出细密的水珠,像是刚从冰桶里取出的香槟。满场醉醺醺的客人竟无人觉得异常,唯有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握紧了Zippo打火机,青天白日徽章在他掌心留下深红的压痕。
"够了。"陈阿忠拍桌而起,啤酒罐在他掌心里扭曲变形。"台湾哪家音乐学院教这种鬼东西?"他的国语带着浓重的闽南腔,"我堂弟在艺专教了十年钢琴,也弹不出这种..."他的话被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打断,那台红色公用电话在无人触碰的情况下疯狂震动。
程美琳的高跟鞋声像一段即兴的鼓点。她将空杯往琴箱一放,玻璃杯底正好压住那段1988年的刻痕。"继续弹,"她耳语时呼出的白兰地气息拂过颜书鸿后颈,"就当是为我。"她的泪痣在霓虹灯下呈现出奇异的紫红色,像是系统界面上的某个闪烁的光标。
萨克斯管发出呜咽般的滑音。颜书鸿在视网膜上看到新提示:【检测到心动信号...国语金曲库准备开启...需完成当前演奏...】当他的手指再次触碰琴键时,琴箱里飘出淡淡的樟脑味——这味道属于上海咖啡馆里那台老式衣车,那个总在雨天来喝曼特宁的老裁缝身上就有这种味道。
洛佩兹的攻势开始凌乱。他扯开衬衫领口,露出颈间悬挂的银质口琴,那是马科斯时代军乐队成员的标志。汗水顺着他太阳穴滑落,在桃木琴盖上积成小小的水洼。"最后一轮。"颜书鸿将程美琳的酒杯推回去,液体表面晃动的倒影里,他分明看见2023年自己在上海调酒的模样,黑西装袖口的铂金袖扣正是程美琳去年送的生日礼物。
钢琴突然奏出《东风破》的前奏——这首2003年的周杰伦金曲,此刻正被系统强行植入1986年的时空。洛佩兹的右手悬在半空,像被无形的线吊着。吧台后的老式飞利浦收音机突然自动搜台,断续飘出"...台湾当局今日..."的新闻播报。陈阿忠猛地捏扁了啤酒罐,铝片划破掌心,血珠滴在照片上的马尼拉湾,将夕阳染得更红。
胜负己分的寂静中,萨克斯管自己滑回琴盒,铜管上凝结的水珠在绒布上洇出深色痕迹。洛佩兹用母语骂了句脏话,却恭敬地递上名片——背面印着"马尼拉湾日落酒吧"的字样正在缓慢褪色,就像被海水冲刷的沙滩字迹。
"你刚才弹的曲子..."程美琳的珍珠耳坠擦过他脸颊,珍珠表面浮现出细小的裂纹,"我好像在哪里听过。"她的瞳孔微微扩大,那是系统记忆清洗不彻底留下的后遗症。上周在浅水湾分手时,萨克斯管奏的《回家》在她记忆里变成了海边流浪艺人的即兴表演。
萨克斯管突然发出刺耳的啸叫。颜书鸿按住琴盒的刹那,点唱机开始播放《月亮代表我的心》——1977年的版本,邓丽君的声音带着电流杂音,像是从遥远的未来传来的回声。他注意到程美琳左手无名指的戒痕消失了,就像从未戴过那枚戒指。
"可能是梦里。"他合上琴盖,藏起那个未来的日期刻痕。吧台角落,陈阿忠正对着大哥大低声说着什么,Zippo火光照亮他脖子上蜈蚣状的伤疤——那其实是一串微型条形码,在特定角度的光线下才会显现。
走出酒吧时,骆克道的霓虹灯管正巧爆裂几支,紫色光屑像雨滴落在他们肩头。程美琳忽然驻足,指着对面二楼:"那家唱片行上周还在放你的demo带。"铁闸紧闭的橱窗里,黑胶唱片封套上的英文标题《The Future of Love》正在褪色,这是张在1985年尚未发行的专辑。
夜雾中,颜书鸿摸出怀表,表盘玻璃不知何时出现了蛛网状裂纹,而那道刮痕正在缓慢生长,如同黄浦江与维多利亚港之间悄然延伸的丝线。琴盒里的萨克斯管轻轻震动,奏出只有他能听见的上海咖啡馆门铃音——在2023年的此刻,正有个穿旗袍的女人推开那扇雕花玻璃门,风铃惊起的刹那,吧台上的威士忌杯沿,一枚樱桃正缓缓沉入琥珀色的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