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西合时,美孚新村那些火柴盒般的公屋楼宇次第亮起灯火。颜书鸿站在第八座天台的边缘,白西装外套搭在锈蚀的铁栏杆上,指尖夹着的香烟升起一缕青烟,在潮湿的夜雾里袅袅不散。脚下是纵横交错的晾衣绳,挂着洗褪色的格子衬衫和印有"南洋纺织厂"字样的工装裤,夜风掠过时,布料扑簌作响,像一群困在钢筋森林里的白鸽。
天台的蓄水箱旁己经聚集了二十来个年轻人。穿喇叭裤的男孩们用报纸垫着坐在地上,女孩们三三两两倚着水泥围栏,发梢还带着发廊里热烫后的定型水气味。他们传饮着玻璃樽装的可乐,偶尔发出清脆的碰瓶声。一台老旧的Aiwa卡式录音机摆在中央,正播放着罗文新出的《激光中》,电子合成器的前卫音色刺破八十年代的夜空。
"喂,台湾佬,你支萨克斯呢?"穿花衬衫的阿权用瓶盖轻敲地面。他右耳戴着单只铜环,在烛光下泛着微光。
颜书鸿从阴影里走出来,月光描摹出他优越的侧脸轮廓。他晃了晃手中的蓝带啤酒,拇指顶开瓶盖时泡沫溢出来,顺着腕骨流进袖口。"今晚玩这个。"他从西装内袋掏出一把银色十孔口琴,金属表面映着远处霓虹的流光。
蓄水箱后突然传来吉他调弦的声响。三个穿校服的男生正忙着接线,主唱阿杰的白色衬衫背后透出汗渍,像一幅渐渐显影的照片。他们带来的音箱用麻绳捆着,漆皮剥落处露出里头黄色的海绵。
"对不住,阿Sir在楼下查身份证。"阿杰喘着气说,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他左脸颊还贴着创可贴,是上周在旺角街头演唱时被警察推搡的纪念。
负责望风的马尾妹阿雯快步过去锁好铁门,转身时发梢扬起茉莉头油的香气。她腕间的闪粉贴纸是张国荣最新造型,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惊乜鬼?公屋天台系街坊的。"话音未落,电吉他突然爆发出刺耳的啸叫,楼下立刻有人推开窗大骂:"痴线!夜麻麻弹咩弹!"
哄笑声中,贝斯手阿龙己经弹出《永远等待》的前奏。颜书鸿将口琴抵在唇边,即兴加入一段布鲁斯音阶。夜风裹挟着乐声掠过晾晒的床单,飘向远处霓虹闪烁的旺角。阿雯突然从塑料袋里掏出几支白蜡烛,点燃后滴蜡油固定在水泥围栏上。火光摇曳,照亮她指甲上剥落的红色甲油。
"喂,台湾佬。"她挨过来时,发丝扫过颜书鸿的锁骨,"听讲你帮华星写歌?"她从校服口袋抽出一张皱巴巴的数学测验纸,背面油墨未干的函数图像像某种神秘符号。
颜书鸿的钢笔在纸上沙沙移动:
**楼与楼之间漏下的月光**
**够不够照亮你回家的巷**
**电梯口坏掉的声控灯**
**记得你唱过的每一个音**
阿雯突然抢过钢笔,在空白处画了颗歪歪扭扭的星星。电吉他就在这时炸开,阿杰扯着变声期的嗓子开始嘶吼,汗珠从他额头滚落,在烛光里变成金色的流星。颜书鸿的口琴声游走在电声乐器之间,像一条银鱼穿梭在霓虹灯管里。
楼下又有窗户推开,这次飞上来一个空啤酒罐,砸在晾衣架上发出当啷巨响。"收皮啦!明早要开工啊!"
阿雯冲到天台边缘,双手拢成喇叭状:"你瞓唔着系因为你老土啊!"夜风扬起她的马尾辫,发绳上的塑料珍珠划出莹润的弧线。哄笑声中,颜书鸿瞥见系统界面闪烁的倒计时——距离强制返回上海还有47小时23分。不知怎地,口琴声转成了《上海滩》的旋律。
戴黑框眼镜的键盘手阿昌突然抬头:"你吹得似发哥剧集主题曲。"
"我同发哥打过牌。"颜书鸿的尾音淹没在贝斯轰鸣中。
"信你至奇!"阿权大笑着扔来一粒花生米,却在半空被阿雯截住。她剥开花生壳的动作让颜书鸿想起程美琳——那位泪痣女主播现在应该正在首播《劲歌金曲》。
蓄水箱后的阴影里,几个女孩正用圆珠笔在彼此手心画音符。穿碎花裙的阿萍突然小声唱起《风的季节》,跑调的声音像只受伤的云雀。颜书鸿的口琴不自觉跟上去,替她补全了缺失的半音。
铁门被撞开的巨响打断了旋律。管理员老黄的手电筒光柱如利剑劈开黑暗:"死靓仔!同你哋讲过几多次!天台唔准..."
蜡烛被踢翻,滚烫的蜡油溅在阿杰的球鞋上。人群像受惊的鱼群西散奔逃,颜书鸿被人流推着往逃生梯挤去时,口琴脱手落地,在水泥地上敲出清脆的哀鸣。他最后回头看见的,是那张写满歌词的数学试卷飘落在积水里,蓝墨水渐渐晕开,像维多利亚港清晨的雾。
逃到三楼平台时,阿雯突然拽住他袖子。她塞来一盘TDK卡带,封面用荧光笔涂鸦着《美孚新村天台实录》,背面还粘着口香糖包装纸。"下次..."她喘着气,耳后的茉莉香气混着汗味,"带萨克斯来。"
颜书鸿把卡带揣进内袋,那支程美琳送的红玫瑰掉了出来,花瓣散落在楼梯间。穿白背心的夜班保安正巧经过,花瓣落在他盛满咖喱鱼蛋的饭盒里。"顶!边个咁无公德心!"
深夜的巴士站空无一人。颜书鸿靠在贴满电影海报的站牌下,指尖着卡带粗糙的边缘。系统提示音在脑中响起时,远处不知哪家的收音机正放着许冠杰的《浪子心声》,沙哑的歌声混着炒牛河的镬气,飘向狮子山的方向。
"叮——民间音乐资料收录完成"
"解锁隐藏曲目《狮子山下》(1979年罗文原版)"
"特别奖励:1983年启德机场塔台录音片段"
最后一班巴士的灯光刺破夜色。颜书鸿上车时,看见阿杰他们正在马路对面招手,电吉他的背带在霓虹灯下泛着人造革的光泽。巴士启动的瞬间,他仿佛听见萨克斯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像是穿越了三十八年的时光,又像是来自黄浦江畔那家尚未开业的咖啡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