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还未散尽时，程美琳就己经站在了中环街市的花岗岩台阶上。她手里攥着那张令她彻夜难眠的照片——颜书鸿站在澳门葡京赌场的后台，身旁那架施坦威钢琴漆面如镜，倒映出他模糊的侧脸。照片的边角己经有些卷曲，显是被人反复过多次。最诡异的是右下角那行手写日期：1985.10.23。
她清楚地记得，那架钢琴是上个月才从汉堡运抵澳门的。
潮湿的晨风裹挟着海腥味扑面而来，程美琳将风衣领子竖了起来。街角报亭的老伯正在整理当日的《星岛日报》，头版赫然印着"红磡体育馆即将改建"的粗体标题。她摸出硬币买了一份，目光扫过日期——1987年11月3日，星期二。
"小姐要搭车吗？"一辆枣红色的士缓缓停在她面前。
程美琳摇摇头，转身走向正在运行中的半山扶梯。这座全球最长的户外有盖扶梯刚启用不久，钢铁骨架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蓝灰色。她踏上扶梯的瞬间，忽然听见上方传来钢琴声，是《月半小夜仪》的旋律，但比唱片里的版本慢了整整八拍，每个音符都拖着重重的尾音，像是有人在时光深处叹息。
扶梯升至德辅道中段时，她终于看清了声音的来源——
一架黑檀木立式钢琴突兀地摆放在扶梯转角平台处，琴身上用金漆描着"Broadwood·1876"的字样。颜书鸿穿着那套标志性的白西装，领口的红玫瑰沾着晨露，修长的手指正在琴键上跳跃。更令人惊诧的是，钢琴周围站着西个穿维多利亚时期制服的搬运工，他们戴着圆顶礼帽，胸前别着黄铜怀表，仿佛刚从某个老照片里走出来。
"这台钢琴..."程美琳在第三级台阶上驻足，扶梯仍在缓缓上升，迫使她不得不仰头看着那个沐浴在晨光中的身影。
颜书鸿没有停下演奏，只是微微抬眼："它本该在伦敦的皇家阿尔伯特音乐厅。"
"那为什么会出现在香港的半山扶梯？"
琴声戛然而止。颜书鸿从琴凳上站起身，西装袖口滑出一截银色表链，表盘上的罗马数字正在逆时针旋转。他伸手抚过琴盖上一道深深的划痕："1973年，有个醉汉用匕首在这里留下了纪念。"
程美琳突然注意到他的右手小指缺了半截指甲。这个细节让她心头一颤——上个月在澳门，她亲眼看见那架新到的施坦威钢琴突然倒下，颜书鸿伸手去挡时被琴盖夹伤了手指。可眼前这个伤口，看起来己经愈合了至少十年。
"你要的母带。"颜书鸿从内袋取出一个卡带，标签上手写着《给时间的情书》，落款日期却是1985年4月15日——他们初遇那天的傍晚。
程美琳没有立即接过。她的目光越过颜书鸿的肩膀，看见扶梯上方的广告牌正在更换。工人们卸下"万宝路"香烟的广告，新挂上的《胭脂扣》电影海报上，梅艳芳的旗袍鲜红如血，上映日期赫然写着"1987年12月15日"。
"今天才11月3日。"她喃喃道。
颜书鸿轻轻将卡带放进她风衣口袋，指尖擦过布料时发出丝绸般的沙沙声。这个动作让程美琳想起两年前在天星小轮上，他也是这样将玫瑰别在她发间。
远处传来蒸汽机的轰鸣。一队穿着港英时期制服的工人正抬着三角钢琴的部件走上扶梯，琴腿上的象牙镶嵌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黄光。领头的工人摘下帽子向颜书鸿致意："先生，布鲁塞尔那架己经到码头了。"
"送去上环的仓库。"颜书鸿说着从钱夹里抽出一张泛黄的英镑纸币，上面的女王头像还是年轻时的模样。
程美琳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你到底是谁？"
晨雾不知何时又浓了起来，将扶梯笼罩在乳白色的氤氲中。颜书鸿的身影变得模糊，唯有那朵红玫瑰依然鲜艳夺目。他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记得听那盘卡带..."
雾气散尽时，平台上只剩下那架老旧的立式钢琴。程美琳走近才发现，琴盖上用德文刻着一行小字：
"献给穿越时空的旅人——1889.6.15于布拉格"
她猛地回头，看见扶梯下方的报亭前，卖报老伯正在整理的报纸头版变成了"香港回归倒计时"。而刚才那辆枣红色的士，此刻正安静地停在中环码头，车身上印着的公司logo分明是己经倒闭三年的"九龙的士"。
卡带在她口袋里突然变得滚烫。程美琳颤抖着取出随身听，当耳机里传来颜书鸿的声音时，背景音里清晰可辨的天星小轮汽笛声，正是1985年春天那个傍晚的真实回响。
而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在歌曲结束后的空白带里，突然响起一个陌生的女声：
"1988年12月24日，平安夜，上海和平饭店北楼，他会在那里等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