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年秋，香港中环·威灵顿街旧货市场
晨雾像一层半透明的纱，笼罩着威灵顿街那些斑驳的骑楼。程美琳站在"时光音像"的招牌下，指尖轻轻掠过一排排黑胶唱片的脊背。三寸高的Ferragamo鞋跟陷进青石板的缝隙里，让她想起去年在电视城后台，颜书鸿曾笑她穿这么高的鞋像"踩着两根钉子走路"。
店主是个戴圆框眼镜的老头，正用一块鹿皮绒布擦拭着一张1973年的《邓丽君金曲选》。玻璃柜台的反光里，程美琳看见自己眼角的泪痣己经淡得几乎看不见——自从离开亚洲电视，她就学会了用遮瑕膏。
"小姐找什么？"老头头也不抬地问，手里的唱针在阳光下闪着细小的光。
程美琳的目光突然被柜台角落的一张黑胶吸引。它没有标签，封套是手绘的维多利亚港夜景，墨色在边缘处晕染开来，像是被雨水打湿过。角落里用钢笔写了一行小字："给1987年的你"，字迹瘦长，最后一笔拖得很远，像一道未完成的叹息。
"这张......"她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唱片封套的背面，用铅笔淡淡勾勒着一个穿白西装的背影，领口别着一朵将谢未谢的红玫瑰。
老头终于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浑浊得像隔夜的茶。"非卖品，"他咳嗽一声，"有人寄存的。"
程美琳的指尖触到唱片边缘时，一阵细微的电流突然窜上手臂。远处街角的收音机正在播放徐小凤的《风的季节》，可她却听见了一段陌生的萨克斯间奏——那旋律像一根细线，从耳道一首钻进心脏，缠得她胸口发紧。
"这声音......"
"什么声音？"老头皱眉。
唱片突然自己滑了出来，在柜台上转了小半圈。程美琳看清了背面刻着的一行字："Track 04：《上海之夜》，演奏者：颜书鸿，1984"。
1984年？那时候颜书鸿应该还在台湾，而她刚刚进入亚洲电视，每天抱着资料袋在广播道跑来跑去。
同日午后·香港电台录音棚
录音师老陈的烟灰缸里堆满了"万宝路"的烟蒂。他将那张黑胶放在唱机上，调整着唱臂的重量。"纹路不对，"他嘟囔着，"像是被重新刻录过......"
唱针落下的瞬间，程美琳闻到了一股奇怪的味道——像是旧书页混着海风的咸涩。前奏是钢琴版的《上海之夜》，可到了副歌部分，突然混入了萨克斯的即兴变奏。那音色慵懒又锋利，像颜书鸿随手在半岛酒店便签纸上写下的旋律。
"这音质......"老陈推了推眼镜，"高频部分像是从未来转录的。"
三分十二秒，音乐突然卡顿。在一片杂音中，传来清晰的男声："程小姐，1988年的咖啡凉了。"
老陈吓得打翻了咖啡杯。褐色的液体在控制台上蔓延，像一幅不断扩张的地图。程美琳死死盯着转动的黑胶，发现标签内侧藏着一行小字："中环阁麟街8号，1984年2月29日"。
"1984年哪有2月29日？"老陈的声音发颤。
程美琳的指甲陷进掌心。她想起三个月前在庙街算命摊，吴半仙给她的那张写着"时间是个圈"的纸条。
黄昏·阁麟街8号
阁麟街的老唐楼像一块发霉的蛋糕，外墙的灰泥剥落成奇怪的形状。程美琳站在铁门前，发现锁孔里插着一朵干枯的红玫瑰。
顶层的房间门虚掩着，灰尘在斜阳里跳舞。留声机旁放着一本皮面记事簿，扉页上贴着一张1983年的船票，从基隆到香港。
"1984年2月29日，今日在庙街遇见程小姐。她问我是否相信时光倒流。"
程美琳的呼吸变得急促。往后翻，几乎每页都记录着一些琐事——
"3月15日，教会咖啡馆的蓝山太酸，程小姐加了西块糖。"
"5月7日，程小姐说我的《黄浦江晨雾》像'裹着丝绸的刀'。"
最后一页写着："他们说得对，改变过去要付出代价。但至少，1987年的唱片店，她找到了那张黑胶。"
留声机上放着一张同样的唱片。程美琳放上唱针，萨克斯版的《黄浦江晨雾》流淌而出。背景音里，外滩海关大楼的钟声敲了九下——可1987年的香港，那座钟早己停摆。
窗外的霓虹灯突然全部熄灭。黑暗中，她看见唱片封套上的维多利亚港渐渐变成了外滩，而那朵手绘的红玫瑰，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凋零。
夜·半山公寓
电梯里的镜子映出程美琳苍白的脸。她按下顶楼的按钮，手里紧攥着那张黑胶。门开时，一股熟悉的古龙水味道飘出来——是颜书鸿常用的那款"4711"，但混着一丝陌生的女士香水味。
开门的女人穿着真丝睡袍，脖颈上有新鲜的吻痕。"找哪位？"她挑眉，手指上的钻石戒指在灯光下刺得人眼睛发痛。
程美琳听见屋内传来萨克斯声，是《月半小夜曲》。可演奏到一半突然走了调，像是被什么东西硬生生掐断。
"谁来了？"颜书鸿的声音从里屋传出，带着她从未听过的疲惫。
"一个卖唱片的。"女人回头笑道，耳垂上的珍珠晃动着，像两颗凝固的泪滴。
门关上的瞬间，程美琳看清了茶几上的物件：一杯喝到一半的咖啡，杯底压着一张1988年1月的船票；旁边的烟灰缸里，躺着半截印着口红印的"寿百年"。
末班天星小轮
维多利亚港的夜色像一块缀满钻石的黑丝绒。程美琳坐在船舱角落，黑胶唱片在掌心发烫。对岸的霓虹灯牌明明灭灭，突然有一块跳成了"1997"的字样。
"程小姐也喜欢穿越时空的把戏？"
颜书鸿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后，白西装敞开着，露出里面皱巴巴的衬衫。他手里把玩着一枚1984年的港币，硬币在他指间翻转，偶尔闪过一道银光。
"这张唱片......"程美琳的声音哽住了。
"嘘——"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萨克斯声从海底传来，这次吹的是《何日君再来》，但节奏慢得像是垂死之人的心跳。
小轮靠岸时，颜书鸿将红玫瑰别在她领口。"1988年见，"他的笑容里带着她看不懂的悲伤，"记得别加糖。"
程美琳低头，发现玫瑰的花瓣正在慢慢变成唱片上的纹路。而码头的钟声敲响十二下，每一记都像是唱针划过黑胶的沙沙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