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邮局的泥地返着潮,绿漆柜台结满水珠,钱建国攥着祖传的铜锁,锁身“仓廪实”三个字被铜绿盖得模糊,锁眼积着红锈,和晒谷场粮囤裂缝里渗的血水一个色。
“真要兑?”钱浩盯着爹龟裂的手纹,那些纹路他太熟了,像晒谷场被暴雨冲出的沟。
钱建国把锁往柜台一摁。乡管所老刘立刻凑过来,全国粮票在帆布袋里沙沙响:“老钱,舍得啦?”
铜锁换了二十八斤盖“特供”蓝戳的粮票,钱建国用牛皮绳扎成捆,每个结都打得死紧,像抽血后胳膊上缠的纱布结,窗外的雨更急了,砸铁皮棚的声儿就像爆炒豆子。
录取通知薄得像张过磅单,钱浩撕封口时,纸背显出蓝钢笔字:“谨防夏粮收购价波动”,墨迹洇成了铁锈色,正面校名处有块油渍,圆得跟爹的胃疼时蜷缩的身子似的。
“啥学堂?”钱建国抻脖子看。
钱浩不答话,邮戳日期“1984.8.19”晃得他眼疼,这数字在西仓账本上见过,正是李站长批的“危仓延期整改日”。
芦花鸡突然惨叫着扑进邮局,脖子上缠着半截锁链,钱建国抄起扫把赶鸡,链子在泥地上拖出长痕,像未来钡餐造影显示的肠形。
包通知的《农民日报》登着县医院表彰名单,照片里穿白大褂的张医生别着麦穗奖章,钱浩认得那双眼睛,高考监考时,这双眼盯着他作文里的“血价论”。
“看啥西洋镜?”钱建国问。话没说完,老刘踹门进来,制服缺了颗扣子:“钱建国!乡里找你!”
报纸被风卷到墙角,露出背面的告示:“急收献血证,八西年优先”。浆糊印子还没干透,引来几只绿头蝇。
积水坑映出歪扭的人影,钱浩蹲着细看,通知封套内层拓着粮站平面图,血库位置画着红圈,旁边钢笔批注:“钱建国 600cc 七二九”。
“走。”钱建国拍他肩膀,半张车票在掌心攥成卷,“明早送你去县里。”
钱浩抬头,爹的袖口结着铜绿,在日头下绿得瘆人,街对面老刘正往簿子上记东西,本子封皮印着“罚没登记”,和西仓烧剩的账本一个款。
火车汽笛混着雨声传来,钱建国突然咳得弓腰,血星子溅在车票上,“八月二十”变成了“危仓廿日”。
煤油灯把墙上的奖状熏得更黄,钱建国从床底拖出铁皮箱,箱里粮票按年份码齐,最顶上那摞标着“八八年”。钱浩拈起张全国粮票,背面铅笔写着“补血合剂:五十八瓶”,字迹和他夜校作业本上的一样。
“都捎上。”钱建国嗓子眼像堵着麦麸,“城里……费票。”
话被敲门声掐断,邮差裹着雨衣杵在门口,手里信壳滴着水:“补送的材料。”
信封里没纸,是把铜钥匙,匙齿是麦穗纹,柄上刻着“十八”,正是晒谷场新添的粮囤数。钱建国对着灯看,钥匙投在墙上的影儿,活脱脱粮仓大门那把锁的轮廓。
鸡叫三遍时,钱浩被灶膛响动惊醒,钱建国佝偻着烧东西,火光把皱纹里的煤灰照得发亮,像钡餐造影显示的钙化点。
“爹?”
钱建国猛地转身,手里剩半张没烧完的罚单,钱浩看清了——乡管所的红章盖着“倒卖特供物资,罚没铜锁壹把”。
灶火“噼啪”爆响,把日期“八西.八.一九”烧出个窟窿,那窟窿的形状,和西仓粮囤被雷劈穿的豁口分毫不差。
钱建国踩灭火星,抬头时眼里映着最后的火苗:“拾掇铺盖,赶早班车。”
远处火车压过铁轨接缝,轰隆声跟粮站传送带碾麦的动静缠在一起,分不清哪是过去哪是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