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点砸在考场的铁皮屋顶上，像晒谷场千万个量斗同时扣粮，震得人耳膜发颤。钱浩缩了缩脖子，漏雨顺着瓦缝淌进后衣领，冰得他脊椎发麻。草稿纸洇湿的霉味混着铁锈味往鼻子里钻，让他想起供销社柜台底下那个生锈的铁盒。
钢笔尖在纸上划出歪扭的裂痕，本该画几何辅助线的手，鬼使神差描出了西仓粮囤的豁口，那道裂痕他太熟悉了——七六年粮仓着火那晚，爹就是扒着这道缝把他推出去的，此刻裂痕在纸上蜿蜒，竟和草稿纸的纹路重合，分毫不差。
“后生！发什么愣！”
监考老师的呵斥惊得钱浩一颤，钢笔“啪嗒”掉在作文纸上，他慌忙去捡，瞥见监考裤管沾着晒谷场的泥，解放鞋底还粘着半粒麦子，和李站长验收公粮那天鞋底的麦粒一模一样。
作文题《我的理想》像根鱼刺卡在喉头。钱浩攥着钢笔，指节发白。去年今日，他蹲在供销社柜台底下，看着爹把献血证往铁盒里塞，铁盒“咔嗒”合上的声音，和现在监考老师怀表的滴答声渐渐重叠。
“市场经济下，农产品的价值应当……”他写下这行字时，屋顶漏雨突然变急，水珠砸在“价值”二字上，把墨迹冲成条细流，顺着桌腿淌到地上，像极了那晚爹胳膊上淌进瓦罐的血。
后桌女生突然踢他凳子，递来半块橡皮，钱浩接过时摸到背面刻着歪扭的粮囤，囤尖缺个角，正是晒谷场被雷劈过的那座。他突然想起爹的话：“粮囤要圆，人心要方。”可爹自己的心早被算盘珠子磨成了多边形。
英语卷飘着油墨味，像是从粮站账本上撕下来钱浩读到阅读理解里关于拖拉机的段落时，瞳孔猛地收缩——“Model 1984”的配图分明是晒谷场的石碾，英文注解写着：“该设备可提高谷物脱粒效率17%”。
暴雨砸在窗棂上，应急灯突然亮起，借着惨白的光，他看见试卷边角印着极小的一行字：“Blood grain exge rate adjustment·1984.7.29”。手指无意识地摸向裤兜，粮票和蓝矾粉结成的硬痂硌得掌心发疼。
“还有二十分钟！”
监考老师的催促声里混着芦花鸡的啼叫，钱浩突然在作文纸上画起流程图——麦粒从晒谷场到粮站，粮票从李站长到供销社，鲜血从爹的胳膊到瓦罐，箭头最终指向“高考考场”，在那里打了个死结。
漏雨在牛皮纸袋上晕出深褐色的圈，像病历单上干涸的血渍，封条反光时，他看清那根本不是花纹，而是粮仓铆钉的排列图，最中间那颗铆钉的位置，正是七六年大火烧穿的窟窿。
交卷时刮起穿堂风，吹散了讲台上的考务册，钱浩弯腰去捡，看见册子内页贴着张泛黄的收据：“今收到钱建国鲜血六百毫升，兑早稻十八石”。收据边缘还粘着麦芒，和他指甲缝里嵌着的一样。
“钱建国家的？”教务主任突然出现，怀表链子缠着根稻草，“你爹刚来电话，说在供销社等你。”
怀表弹开的瞬间，钱浩看见表面玻璃裂了道缝，和西仓粮囤的裂痕走向完全相同，表盘日期停在“7月29日”，正是晒谷场石碾裂开那天。
暴雨中的供销社像只佝偻的老兽，钱浩推门时，门轴发出和七六年粮仓铁门同样的呻吟。煤油灯把爹的影子投在账本上，那影子正用缺指头的手拨弄算盘，珠子碰撞声混着雨声，奏出诡异的安魂曲。
“回来啦？”爹没抬头，算盘珠排成“十七”的形状，“晒谷场又添了新囤。”
钱浩望向窗外，芦花鸡在雨幕中扑腾，它的爪子粘着半张英语卷，填空题里“______疗法”的位置，麦粒排成了“艾灸”。更远处，十七座粮囤在闪电中忽明忽灭，宛如十七座青灰色的墓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