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往前爬,钱浩缩在硬座最里边,屁股底下的破洞戳得他难受,弹簧从海绵里钻出来,硌着大腿根,对面戴草帽的老农突然递来根烟,指甲缝黑乎乎的:“小兄弟,听说你考到省城大学?帮俺算个数?”
钱浩接过皱巴巴的烟盒,老农用火柴头在桌板上画:“芹菜收来两分一斤,车票要五块八……”
“让让!热水!”卖茶水的推车撞过来,钱浩手里的烟盒掉在地上,他弯腰去捡,看见座位底下有张揉成团的缴费单,隐约露出“白蛋白”三个红字。
这时候乘警的胶皮棍“啪”地敲在小桌板上:“注意点!别搞投机倒把!”老农的草帽被震得歪到耳朵边,钱浩感觉父亲在背后扯他衣角,回头看见钱建国把蓝布包袱往腿中间塞,里头露出半本《资本论》。
“爸,你热不热?”钱浩伸手要开窗户,钱建国突然抓住他手腕,掌心湿漉漉的:“别乱动,留神感冒。”
车厢连接处传来母鸡扑腾声,穿灰布衫的大婶追着鸡跑:“天杀的!这是要给媳妇坐月子炖汤的!”鸡爪子上的布条扫过钱浩裤脚,他看清上头用毛笔写着“张记杂货”,和家里欠药费的那家店招牌一模一样。
钱建国剧烈咳嗽起来,佝着背像只虾米,钱浩掏手帕时摸到棉袄内袋鼓鼓的,偷偷捻开条缝,全是裁成巴掌大的粮票,用橡皮筋捆得整整齐齐。
“我去打点热水。”钱浩刚站起来,火车突然急刹车。他踉跄着扶住椅背,看见乘警正在查票,穿胶鞋的脚停在他们座位前:“这书怎么回事?”
钱建国把《资本论》往怀里搂:“路上解闷的……”
“哗啦”一声,书页里掉出张蓝色纸片,乘警用棍子挑起来看,钱浩感觉后脖颈的汗毛都竖起来了。那是张外汇兑换券,边角还沾着褐色的药渍。
“同志,这是……”钱建国刚要解释,车厢顶灯“滋啦”灭了,黑暗里有人撞过来,钱浩被人群挤得贴在车窗上,玻璃冷得像冰块,他呼出的白气模糊了外面飞驰的夜色。
灯再亮时,乘警手里的蓝纸片不见了,钱建国攥着书的手背暴起青筋,指节白得发青,卖盒饭的推车吱呀呀碾过过道,铝饭盒里漂着两片肥肉,油花粘在白菜帮子上。
“买份吧?”卖饭的妇女冲钱浩笑,露出镶金的门牙,钱建国突然说:“我不饿,你吃。”他从裤腰暗袋摸出个手绢包,数出三张皱巴巴的毛票。
钱浩扒拉着饭盒里的白菜,听见对面老农在叹气:“这趟要是赔本,闺女的学费就……”老头从麻袋里掏出个烤红薯,硬塞给钱浩一半,烫手的红薯芯甜得发苦。
夜深了,车厢里响起此起彼伏的鼾声,钱建国歪着头打盹,怀里的包袱滑开条缝,钱浩看见撕掉书页的痕迹,参差不齐的纸边像狗啃的,有张泛黄的纸片卡在装订线里,他轻轻抽出来,是张化验单,姓名栏被墨水糊了,但“恶性肿瘤”西个字清清楚楚。
火车突然钻进隧道,黑暗里有人挨着座位问:“要外汇券吗?”钱浩感觉父亲猛地坐首,膝盖撞在小桌板上,装着芹菜的竹筐晃了晃,蔫叶子沙沙响。
“不换。”钱建国的声音像生锈的铁片,那人手腕上的表盘闪过绿光,钱浩突然想起医院走廊里,张医生白大褂下也戴着这样的亮表带。
出站时天刚蒙蒙亮,钱建国把棉袄扣子一个个系好。他突然抓住钱浩的手往内袋里塞:“粮票分开放,鸡蛋不能搁一个篮子。”
钱浩摸到内衬缝着厚厚的夹层,突然明白为什么父亲总佝偻着背,月台上飘来油条香,钱建国从裤兜掏出个煮鸡蛋,壳上还粘着鸡毛:“路上吃。”
火车鸣着汽笛缓缓启动,钱浩攥着温热的鸡蛋,他看见父亲转身时棉袄后襟裂了道口子,灰白的棉絮支棱着,在寒风里一抖一抖,像只折了翅膀的老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