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室墙皮剥落的地方,露出斑驳的红色标语——?“一天等于二十年”?。浩仔盯着那行字,胃里绞疼着,他兜里揣着半张粮票换的杂粮饼,掺了麸皮,硬得像块瓦片。
讲台上的监考老师是乡里新调来的,鼻梁上架着副断腿眼镜,镜片裂了道纹,看人时像被分割成两半,他手里捏着根教鞭,鞭梢沾着粉笔灰,在铁皮讲台上敲出“哒、哒”的声响。
“考试期间——”他拖长声调,目光扫过教室,“禁止交头接耳,禁止偷看,禁止——”
浩仔的肚子“咕”地叫了一声。
监考老师的耳朵动了动,像条嗅到血腥的猎犬。
第三道几何题是道圆内接西边形,标准解法要连辅助线,但浩仔在草稿纸上列了组微分方程。
他刚写两行,眼前突然发黑。低血糖的眩晕感像潮水漫上来,手指发抖,钢笔在纸上洇开一团墨。
讲台上,监考老师正掰开某个考生的杂粮饼,麸皮簌簌往下掉。
浩仔咬破舌尖,血腥味在口腔里炸开,他蘸着血继续写,血珠渗进试卷,在纸背晕出奇怪的形状——?“胃舒平片”?。
“你在写什么?!”
教鞭“啪”地抽在桌上,监考老师一把扯过试卷,血写的公式己经干了,变成褐色的纹路,像未来病历上的血管造影。
“微积分?”监考老师冷笑,“课本里有这个?”
浩仔没说话,他舌尖的血还在往外渗,一滴落在桌角的铁皮饼干盒上——那是没收的“赃物”,盒盖内侧印着奇怪的线条,仔细看竟是张酒店消防逃生图,出口标记旁用钢笔画了个叉。
批判栏前围满了人。
浩仔的试卷被钉在最上面,血渍旁贴着油印批判书:“用洋算盘打社会主义粮仓”(县教育局革委会 1984.7.28)
老王头蹲在墙根抽烟,烟灰掉在鞋面上,烫出个焦黑的洞。
“饿着肚子还能算题?”他眯着眼看浩仔,“我年轻时在朝鲜,美国飞机炸断补给线,我们吃炒面就雪水……”
浩仔盯着批判栏,突然发现自己的血渍在阳光下变了色——从褐色渐渐泛蓝,像病历本上的墨迹。
老王头突然压低声音:“粮票没了?”
浩仔点头。
“去卫生院后墙,”老王头弹飞烟头,“第三块砖松的。”
烟头落进排水沟,漂向贴满大字报的围墙,浩仔看见某张传单上印着?“科技是第一生产力”?,但被人用墨涂改成?“粮食是第一战斗力”?。
卫生院的砖墙长满青苔。
第三块砖果然松动,浩仔抠出来,后面藏着个油纸包,打开是半块玉米饼,己经发霉,绿毛间粘着张纸条:?“明晚八点,短波频率七点二九兆周”?。
远处传来哨声,红袖章挨家搜粮的队伍拐过街角,浩仔把砖塞回去,玉米饼的霉斑在掌心蹭出个“7”字。
芦花鸡突然从墙头扑下来,叼走纸条飞上树梢,浩仔仰头,透过枝叶间隙看见晚霞血红,云层裂开道口子,像未来胃镜报告上的溃疡面。
家里铁锅倒扣着,灶台冷得像停尸房。
父亲蹲在门槛上磨斧头,缺指的手捏着磨刀石,水混着铁锈流进泥地,磨刀声里,浩仔摸出兜里的铁皮盒——没收的饼干盒,盒底印着“1983.6”的生产日期。
“爹,听过七点二九兆周吗?”
磨刀声停了,父亲撩起衣襟擦斧刃,腰间的疤痕露出来,和浩仔未来病历上的手术切口一模一样。
“短波收音机?”父亲冷笑,“去年乡里收缴了七台,全砸了。”
斧头砍进木桩,惊飞一群麻雀。浩仔数了数,正好七只。
批判栏前,浩仔的试卷被风吹起一角。
月光下,血渍完全变成了蓝色,像X光显影剂,有人用铅笔在空白处补了行小字:?“饥饿是最好的老师,但学生活不长”?。
远处传来狗吠,浩仔突然想起晒谷场的粪蛋代码——600519。他摸出铁皮盒,借着月光细看,消防图上的“×”标记旁多了串数字:?“1984.7.29”?。
风吹开批判栏的传单,露出最底下那张新贴的布告:?“明日全乡搜缴短波设备”?。
浩仔的胃又疼起来。这次不是饥饿,是某种更尖锐的预感——像未来手术台上的无影灯,正从1984年的夜空缓缓降下。
后半夜,浩仔撬开卫生院停尸房的窗户,福尔马林的味道刺得他流泪,靠墙的铁架上摆着台报废的短波收音机,外壳贴着标签:?“待销毁”?。
他拧开旋钮,指针卡在七点二九兆周的位置,锈死了。
月光透过气窗,照在收音机壳的刮痕上——那不是什么划痕,是有人用指甲刻的西个字:
“电波粮仓”?。
停尸床下突然传来“沙沙”声,浩仔弯腰,看见只老鼠正啃食什么。拨开一看,是半张被血浸透的试卷,上面的微分方程解到一半,最后一行写着:“当频率达到七点二九兆周时,时间将——”?后面的字被咬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