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军械库总泛着冷铁与枪油的气味,像被太阳晒化的黑色琥珀。晏清扬的指尖刚触到九二式手枪的套筒,金属的寒意便顺着指纹攀上来。这让他想起章拂柳家那只老式铜秤——每次她称药时,秤盘也会泛起类似的幽光。
“第七组,实弹分解练习!”教官的吼声撞在水泥墙上。
晏清扬旋下复进簧导杆的瞬间,听见一声极轻的“咔”。撞针卡在半途,如一只被冻僵的蝉。
“报告!手枪卡——”
话音未落,一缕艾草香忽然飘至鼻尖。宋临安不知何时己站在他身侧,白大褂袖口卷到手肘,露出腕间红绳系着的相思豆。她左手按住他持枪的虎口,拇指精准压住合谷穴,这个动作让晏清扬呼吸一滞——去年深冬他偏头痛发作时,章拂柳在医务室按的正是这个穴位。
“别抖。”宋临安的声音比枪械更冷,“撞簧偏移0.3毫米。”
她从发髻拔下一根银针。阳光穿过仓库高窗,针尖在阴影里挑出一线细亮,像深夜弄堂里突然摇曳的灯笼。
枪械分解台上,零件被晏清扬排成扇形。最左侧是弹匣,右侧躺着退出的黄铜子弹,中间散落着弹簧与销钉——如同中药铺里等待配伍的药材。宋临安的银针探进抛壳窗,轻轻一拨。
“嗒。”
卡住的撞针弹回原位,声响清脆如更漏。
“《武备志》里写过……”她忽然用针尖点了点击针凹槽,“明代鸟铳的哑火,多用绣花针挑药垢。”银针在她指间转了个弧,“现在信中医了?”
晏清扬注视着她袖口的梅花绣——暗红丝线在棉布上绽出五瓣,针脚比枪械图纸的标注更精细。恍惚间那朵梅变成了章拂柳白大褂口袋上的蓝墨水渍,去年春天她趴在课桌上修改志愿表时,钢笔漏出的蓝染透了校服第二颗纽扣的位置。
“国际关系学院第41条。”宋临安突然打断他的走神,“分解故障枪械时,禁止回忆江南雨季。”
晏清扬险些捏掉刚装回的销钉。他这才发现自己的拇指正无意识着套筒——那里有道浅痕,是上周战术训练时在水泥地上刮的。而此刻他的指纹正覆在刮痕上,如同抚摸旧日信纸的折角。
窗外传来装甲车引擎的轰鸣。宋临安忽然哼起《青玉案》,跑调的旋律混着枪油味,在空气里搅出奇异的漩涡。她转身时,白大褂下摆扫过拆解台,一枚子弹滚落在地。
晏清扬弯腰去捡,铜壳底火处刻着极小的字:
众里寻他千百度
字迹被机油晕染,像被雨水泡过的墨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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闪回·2006年白露
章家药柜的玻璃罐里泡着当归,褐色的根须在酒精中舒展如古画上的游丝。十五岁的章拂柳捏着银针,在晏清扬眼前晃了晃。
“这是毫针。”她手腕一翻,针尖闪过星芒,“扎风池穴治落枕,比你的‘扭脖子神功’管用。”
晏清扬缩在藤椅里,脖颈僵得像个拒降的俘虏。“章大夫。”他龇牙咧嘴,“您这针消过毒没有?”
“用我爸的二锅头泡的。”她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根本不用扎你……”
冰凉的指尖按上他后颈,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带着晒过阳光的棉布气息。晏清扬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根银针的针帽始终没拔。
窗外卖桂花糕的梆子声由远及近。章拂柳的手指沿着他的颈椎往下按,停在某个位置突然发力——
“嗷!”
“膀胱经,承山穴。”她得意地扬起下巴,“《黄帝内经》说‘不通则痛’……”
多年后在军医大教室的解剖图前,晏清扬才明白,当年她按的根本不是承山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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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校医务室·黄昏
酒精灯在玻璃器皿上投下淡蓝火焰。宋临安用镊子夹着棉球,擦拭那根救过手枪的银针。晏清扬注意到她的针灸包是橄榄绿色,牛皮收口处烙着五角星——和他见过的所有军用装备一样,克制而精确。
“你外公真是军医?”他望着墙上的人体经络图,足三里穴的位置钉着颗图钉。
宋临安没抬头。“辽沈战役时,他用缝衣针给团长取过弹片。”棉球蘸过酒精,银针泛起冷光,“后来这手艺传给我妈,她拿绣花针练的。”
她忽然掀开左腕的红绳,相思豆下藏着一道疤——细如发丝,却从腕骨蜿蜒到掌缘。
“十二岁学针灸时扎穿的。”她唇角微翘,“现在信我能修枪了?”
暮色漫进窗户,医务室的铁柜渐渐洇出青灰色。远处靶场传来零星枪声,像年关节庆时的爆竹。晏清扬摸出那颗刻字的子弹,铜壳在夕照中泛着暖光。
宋临安突然伸手盖住子弹。她的掌心有枪械磨出的薄茧,却比想象中柔软。
“国际关系学院第97条。”她首视他的眼睛,“私藏弹药要写检查……”
停顿如子弹上膛的间隙。
“……除非是定情信物。”
银针在搪瓷盘里发出清响。走廊传来脚步声,宋临安迅速收回手。子弹留在晏清扬掌心,余温像弄堂夏夜搁在井水里镇过的酸梅汤,玻璃杯外凝满水珠的那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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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实弹考核
晏清扬打出满环时,发现靶纸背面用红笔画了人体经络图。心俞穴的位置恰好是十环中央,旁边标注着小字:
“东风夜放花千树——枪管过热时想想这个。”
他望向观察台。宋临安正低头记录数据,马尾辫的发梢沾着晨露。阳光穿过她手中的钢笔,在评分板上投下细长的影,如同那根曾探入枪膛的银针。
队伍末尾有个新生在哼《茉莉花》,荒腔走板的调子让教官首皱眉。晏清扬轻轻按住制服内袋——那颗刻词的子弹贴着胸口,随心跳微微发烫。
更衣室里,他发现自己作训服的名牌被人换了。新名牌边缘多了道极细的红线,针脚藏在纤维里,像军规条例某个不起眼的补充条款。
翻过来,背面用铅笔写着:
“众里寻他——
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
灯火阑珊处。”
钢笔水从最后一行晕开,恰似多年前被章拂柳眼泪打湿的高考志愿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