钥匙插进锁孔时,晏清扬的指尖感受到一种迟钝的阻力。铜钥匙在锁芯里缓缓转动,发出干涩的摩擦声,像是岁月在锁齿间沉积了太多无人倾听的秘密。门轴吱呀一声,仿佛惊醒了一个沉睡多年的梦。
阳光从落地窗斜射进来,浮尘在光柱中缓缓游动。客厅里的一切都保持着三年前的样貌,只是时间在上面覆了一层薄灰。沙发上的防尘罩微微凹陷,似乎不久前还有人坐在那里。茶几上的玻璃罐里,大白兔奶糖己经黏连成块,糖纸上的蓝兔子图案褪了色,像被水洗过一般泛着苍白。
他蹲下身,手指轻轻擦过玻璃罐表面。2013年的夏天,章拂柳最后一次来这里打扫时,曾经往这个罐子里添过新的糖。那时候她还穿着实习医生的白大褂,口袋里总装着医用镊子和酒精棉片。她习惯性地整理沙发靠垫,用镊子夹走缝隙里的发丝——晏清扬的头发天然卷,很好辨认。
冰箱上的磁贴排列得整整齐便。一张泛黄的便条被压在龙华寺桃花酱的瓶子下,上面是章拂柳的字迹:「过期日:2014.5.20」。他盯着那个日期看了很久,忽然想起那年的五月,他正在军校参加野外生存训练,在丛林里啃压缩饼干时,舌尖莫名泛起桃花酱的甜味。
厨房的水龙头有些锈住了,他拧开时,管道发出沉闷的呜咽,水流先是浑浊,而后渐渐清澈。水槽里放着一个瓷碗,碗底残留着干涸的粥渍。这是晏母的习惯,她总爱在睡前喝一碗百合粥。章拂柳来打扫时,会不会也顺手洗过这个碗?
主卧的抽屉里塞满了挂号信。他拉开时,信封如雪片般滑落,每一封都盖着华山医院的公章。最早的一封日期是他入伍后的第三个月,最新的一封停在他毕业前半年。所有的信封上都写着「晏叔叔术后复查提醒」,字迹工整得近乎刻板,像是刻意维持着某种距离。
他拆开最上面的一封,里面是一张处方笺的背面,章拂柳的钢笔字晕开一小片水痕:
「龙华寺的桃树被台风刮倒了,你当年刻的字也没了。」
没有落款,没有问候,像是一句随手记下的备忘。他捏着那张纸,忽然听见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
章拂柳站在门口的光晕里,钥匙串上挂着一个褪色的蓝兔子挂饰——那是高中时学校义卖的纪念品。她穿着灰色的羊绒裙,外套的白大褂敞着,露出里面浅蓝色的衬衫。
“我来拿听诊器。”她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尘埃,“上周急诊落在这。”
阳光穿过她耳畔的发丝,在地板上投下细碎的影子。她的目光扫过茶几上的玻璃罐,扫过敞开的冰箱门,最后停在晏清扬手中的处方笺上。
空气中有种奇异的安静,连灰尘落地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桃树……”他开口,却发现自己的声音哑得不像话,“什么时候的事?”
“前年夏天。”她走进来,鞋底在地板上留下清晰的印记,“寺里说要补种一棵,但位置挪了。”
她的脚步很轻,像是怕踩碎什么。听诊器就挂在门后的衣帽钩上,银色的胸件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她伸手去取时,袖口微微上滑,露出手腕内侧一道淡色的疤痕——那是她大学时做解剖实验不小心划伤的。
晏清扬记得那道疤。他记得她当时皱着眉说:“幸好没伤到桡动脉。”然后继续埋头处理标本,仿佛那不过是一道无关紧要的划痕。
“你……”他顿了顿,“还常来这儿?”
“偶尔。”她的手指抚过书架上的相框,里面是晏家全家福,他的位置空着,只有一抹阳光填在那里,“阿姨说房子不能没人气。”
她的目光在房间里游移,像是要把每一个角落都重新刻进记忆。窗台上的绿萝己经枯死了,只剩下几根倔强的藤蔓缠在支架上。章拂柳走过去,指尖碰了碰干枯的叶片,忽然说:“我养不活植物。”
这句话没头没尾,却像一把钥匙,轻轻拧开了某个封存的匣子。
晏清扬想起高中时,她曾经养过一盆仙人掌,放在教室窗台上。所有人都说仙人掌不可能养死,但她就是做到了。那盆植物最后化为一团干瘪的褐色,她却坚持每天给它浇水,首到毕业那天才扔掉。
“你那时候……”他喉咙发紧,“为什么还来?”
章拂柳转过身,阳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把她的轮廓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她的表情隐在阴影里,只有声音清晰地传来:“习惯了吧。”
听诊器的胶管在她手中蜷曲如蛇。她把它塞进白大褂口袋,转身向门口走去。
“章拂柳。”他忽然叫住她。
她在门口停住,没有回头。
“那棵桃树……”他捏着那张处方笺,“我刻的是什么?”
风从阳台吹进来,掀动了窗帘。她的声音混在布料翻卷的声响里,轻得几乎听不见:
“你自己忘了?”
然后门关上了,钥匙在锁孔里转了一圈,像是把所有的疑问都锁在了里面。
晏清扬站在原地,阳光慢慢移到了地板上那道裂缝上——那是2013年章拂柳踢翻矮凳时留下的。当时她说了什么,他己经记不清了,只记得她转身时,拖鞋在地板上刮出的刺耳声响。
而现在,那道裂痕里积了灰,像一条浅浅的疤痕,永远横亘在这个老房子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