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己深了,医院走廊的灯光比月光更冷。
章拂柳的脚步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每一步都像是精确计算过的——左脚跟先着地,然后是前脚掌,最后是脚尖轻轻一压。这种走法能最大限度地减少皮鞋跟的声响,是她在值第三年大夜班时养成的习惯。神经外科的护士们都知道,章医生走路时从不拖沓,也从不急躁,仿佛她脚下踩着的不是地砖,而是某种无形的刻度尺。
第五步,她照例微微一顿。
3号床的老兵今晚出奇地安静。
往常这个时候,他应该正对着空气嘶吼着那些破碎的战术指令——"火力掩护!""三点钟方向!""撤退!撤退!"——仿佛他的灵魂仍被困在三十年前的战场上。可今夜,病房里只有沙沙的电流杂音,像是老式收音机在调频时发出的叹息。
章拂柳推开门。月光透过百叶窗,在地板上投下细密的阴影,像是被手术刀划开的皮肤纹理。老人坐在床头,双手捧着一台军绿色收音机,天线歪斜地指向窗外。他的眼睛在昏暗中也显得异常明亮,像是两颗被擦亮的子弹壳。
"您需要休息。"她走到床边,手指搭上输液泵的调节钮。
老人突然抓住她的手腕。他的掌心粗糙得像砂纸,那是常年握枪留下的痕迹。章拂柳能感觉到他的脉搏在自己指尖下跳动,急促而不规则,像是某种加密的摩尔斯电码。
"少尉,"老人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从地底传来,"你听——"
收音机里的杂音忽然变得清晰。
一个年轻的声音从电流中浮出:"……注意,我方遭遇伏击……请求支援……坐标……"
章拂柳的呼吸停滞了一瞬。
那不是普通的广播剧。那些断断续续的呼救声,那些背景里的枪响和爆炸,都太过真实。她曾在晏清扬的军校教材里听过类似的战场录音——那是真实的士兵在真实的战场上留下的最后通讯。
"这是1987年的音频,"老人低声说,"他们永远没能等到支援。"
章拂柳轻轻抽回手。她的医用腕表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红痕,像是被什么锋利的东西划过。
"您需要镇静剂。"她又说了一遍,声音比方才更轻,却也更坚决。
老人摇摇头,把收音机抱得更紧了些。天线碰到了床头柜上的水杯,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有些声音,"他说,"是镇静剂也压不住的。"
——
晨光微熹时,章拂柳终于结束了最后一轮查房。
护士站的台灯还亮着,值夜班的小护士趴在桌上打盹,手里还攥着一支没盖好的圆珠笔。章拂柳轻手轻脚地从她身边走过,却在转角处猛地停住脚步。
消防通道的安全出口标志散发着幽绿的荧光,像是深海中某种会发光的生物。这光芒让她想起七年前的那个夜晚——北京,军校医务室,同样的绿色应急灯。
那时她站在红十字帘子后面,看着宋临安为晏清扬调整心电监护仪的电极片。宋临安的手指很稳,像是天生就该做这种事——连接导线,监测生命体征,掌控另一个人的心跳节奏。晏清扬的迷彩服敞开着,露出胸膛上那道新鲜的疤痕,蜿蜒如黄浦江的支流。
"战场应激后遗症,"宋临安头也不回地说,"他演习时误入雷区模拟带。"
章拂柳记得自己当时没有回答。她只是站在那里,闻着空气中消毒水和血混合的气味,看着监护仪上跳动的数字。那些数字代表着什么?心率?血压?还是某种她无法破译的密码?
"章医生?"
一个声音将她拉回现实。小护士揉着眼睛站在走廊那头,手里举着一张CT片。
"王主任说这个急诊病例需要您看一下,疑似海绵状血管瘤,位置比较特殊……"
章拂柳接过片子,对着灯光看了看。灰白的影像中,那个阴影就像一颗被遗忘在脑组织深处的子弹。
她正要说话,口袋里的医用PDA突然震动起来。
屏幕亮起,一条会诊通知跳了出来:
【7:30 第一会议室 军地联合诊疗组 晏清扬 上校】
走廊尽头的窗玻璃映出她的侧脸。口罩己经摘下了,唇上的口红被蹭得斑驳,像是某种倔强却又脆弱的防御工事,正在一点点崩塌。
——
茶水间的咖啡机发出最后的呻吟,吐出一杯黑色的液体。章拂柳没有加糖,也没有加奶。她只是捧着那杯咖啡,站在窗前,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远处的黄浦江上,早班的渡轮拉响了汽笛。那声音穿过晨雾,穿过高楼,最终变成了一声模糊的叹息,消散在医院消毒过的空气里。
咖啡杯在她手中微微颤抖,水面泛起细小的波纹。
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少年在她笔盒里偷偷放进的纸船,在雨天的水洼里轻轻摇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