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冬夜的雨总是来得突然。
晏清扬站在华山医院地下停车场的立柱旁,指尖无意识地着西装袖口的纽扣。这颗纽扣是上周在北京换的,原来的那颗在某次外事活动中崩飞了,宋临安从她的备用军装袖口拆下一颗给他。
“别让人看出来。”她当时说,手指灵巧地穿针引线,“外交礼仪,细节决定谈判筹码。”
而现在,这颗深蓝色的军装纽扣在停车场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冷光。
远处传来电梯抵达的“叮”声。
章拂柳走出来时,晏清扬的呼吸滞了一瞬。
她比记忆中更瘦了,白大褂的肩线微微塌陷,像是被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弯了脊背。蓝口罩松松垮垮地挂在一侧耳畔,露出她苍白的唇角和那道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疤——那是大学实验室事故留下的,他曾在一张模糊的照片角落里见过。
她的脚步很轻,皮鞋踩在潮湿的水泥地上,几乎没有声音。
晏清扬下意识往阴影里退了半步。
他不该在这里。
布鲁塞尔的航班六小时后起飞,他的行李还摊在酒店房间里,护照和会议资料胡乱塞在公文包夹层。可昨夜整理文件时,那张泛黄的门诊单从文件夹里滑了出来——2012年4月15日,章拂柳,神经内科初诊。
字迹锋利如刀,边缘却被人用红笔狠狠画了个圈,旁边潦草写着:“别来。”
李文昊的笔迹。
轮胎摩擦地面的尖啸突然撕裂寂静。一辆救护车拐进B区,顶灯在混凝土立柱上投出癫狂的红蓝漩涡。晏清扬的手下意识摸向腰间——那里本该有配枪,现在只有酒店房卡在西装内袋发烫。
恍惚间,他仿佛又听见了军校医务室的哨音。
2012年春,国防大学医务室
“战场救护考核,倒数第二组准备!”
军医的哨音炸在耳畔,晏清扬单膝跪在橡胶垫上,假血包在宋临安作训服胸口洇开一片暗红。他持止血钳的手很稳,却在触碰她锁骨时忽然走神——章拂柳的蓝口罩总是挂在这块凸起的弧度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
“专心。”
宋临安突然睁眼,作训帽檐下,她的睫毛投出匕首般的阴影。
“你纱布压歪了。”
她的声音很轻,却像战术匕首出鞘时的铮鸣。
晏清扬猛地回神,发现救护车己经停在了不远处。后门“砰”地弹开,护工推着转运床冲出来,金属轮子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章拂柳站住了。
十米外,晏清扬的皮鞋踩上一滩融化的雪水。昨夜上海初雪,此刻他大衣肩头还沾着未化的雪粒,像当年军校晾衣场上晒出的盐霜。
护工推着床从他们之间穿过。
金属床脚刮过晏清扬的裤管,他踉跄了半步。再抬头时——
章拂柳己经转身走向转角,只有一枚缝合针从她白大褂口袋滑落,在积水里折射出冷冽的光。
2009年夏,上海图书馆
十七岁的章拂柳用钢笔尾端戳他手背。
“《长恨歌》背到哪了?”
晏清扬正偷翻她的医学笔记,闻言脱口而出:“天长地久有时尽——”
“错。”她抽走笔记本,马尾辫扫过他肩膀,“是‘迟迟钟鼓初长夜’,写唐明皇等不到杨贵妃。”
玻璃窗映出两人的倒影,她的睫毛在夕阳里镀上一层金边,像后来无数次午夜梦回时,缠绕他心电监护仪的导线。
晏清扬弯腰拾起那枚缝合针。
针尾刻着极小的字母“Z.F.L”——华山医院器械科的标记,也是她名字的缩写。远处传来早班保安的哨音,尖锐如当年军校的晨操号令。
他忽然想起自己今晨该飞布鲁塞尔。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
宋临安的信息:“北约会议推迟,你被临时编入东海油气田护航组。”
附件是任务简报,最后一页盖着鲜红的“绝密”章——恰如当年被李文昊画圈的诊断单。
停车场的排风扇嗡嗡作响,融化的雪水从天花板滴落,在那枚缝合针上碎成八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