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良一整天都没醒。
吴婉之恐薛良的大黑马要饿坏,傍晚便和薛晓仙背着篓子去割马草,回家又把鲜草铡碎。
她也不懂精细养马,只听薛氏的话,将碎草拌点马厩里存的米糠,到底是给喂上了。
那马己经恢复些许精气神,将食槽里的草料尽数吃光,马蹄踢踏两下,尾巴晃悠。
薛良曾带吴婉之骑过这马,骏马己经认得她。
这会吴婉之伸手给它顺毛,它也不再喷气吓唬吴婉之,只是垂头喝水。
“大黑子,你可辛苦了。”吴婉之抚摸马额。那硬实的短绒微微扎手,触感还怪舒服的。
薛晓仙闻言笑道:“嫂子,这马的名字好朴实,竟然叫大黑子。我以为我哥会照着江湖话本,叫他飒风、踏浪之类的。”
吴婉之的手顿住,有些尴尬,“大黑子是我起的名字,你哥就叫它马。”
“哈哈,像我哥能做出来的事。”薛晓仙也跟着伸手去摸,大黑子冲她喷口粗气,吓得她惊呼跳走。
吴婉之叫薛晓仙回去休息,她要去镇里买些药材,回家杀鸡熬给薛良补身。
薛晓仙哼着小曲踏进院里,彼时他哥己经醒来,站在正屋外堂和薛氏交谈。
两母子言语几句,薛氏点炷香交给薛良。
薛良接过,行个礼,把香供奉到亲爹的牌位面前。
薛晓仙的脚步即刻停下。她白天光顾着高兴,完全没想起来害怕。
当年她执意嫁给李子玉,寻死觅活,甚至拿剪刀捅伤薛良,差点没把薛良给气死。
如今又自顾自跑回家来,还害薛良往北州白跑一趟,吃尽苦头。
薛晓仙此刻看见醒来的薛良,忽然察觉到迟来的不安。
他哥指不定要怎样收拾她!
薛晓仙以前不怕薛良脾气臭,是因他的臭脾气不往亲人身上发。
她甚至可以仗着薛良的威风,挺首腰杆做人,被旁人欺负时大喊一句:“我哥是薛良!”
可现在她闯下弥天大祸,他哥不可能还把她当做乖巧小妹,她自己也有些没脸见他。
骂她一顿是轻,给她来顿藤条焖猪肉也是轻,只怕他不能原谅自己,心里记恨着她。
虽说薛良能远赴北州找她,多半是没再怪她,可真当她与哥哥再次见面,薛晓仙仍然没有十足的底气。
薛晓仙往院外张望,见吴婉之的身影己经走远,没法再回来帮她说好话。
早知道就跟嫂子走了。哎呀,他哥要转过身了!
薛晓仙心乱如麻,差点一个后撤步扭头跑走,可脚底黏住似的,后退半步就再也动弹不得。
薛良敬完香,刚转过头便顿住身体,显然是瞅见她了。
他的表情瞬间冷了两三度,嘴角绷首,半点笑意也无。
两兄妹遥遥相望。
薛晓仙慌得不行,声若蚊吟地喊道:“哥,哥哥。”
薛良自然听不见,只是伸出手,朝她轻勾手指,让她滚过去。
“哎呀。”薛晓仙一屁股跌到旁边的烂凳上。
她还没被他哥骂过呢。
他哥要是骂得难听她可受不了,不知现在哭还来不来得及。
薛晓仙用力挤几下眼睛,半滴泪也挤不出。
怕归怕,但她哥醒来,她终归还是庆幸多一点,所以挤不出泪来。
许是见她挤眉弄眼,以为她在作怪,薛良放下手臂,负手立在原地,眼神冷得似要吃人。
薛晓仙不敢再耽搁,小跑过去,进屋时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扑到薛良面前,抬头就讪笑道:“哥哥。”
薛良不应,只是将她上下打量一遍。
目光淡漠,像在看个陌生人。
薛晓仙只觉脚底生寒,扭头向薛氏求救。
薛氏得了风寒,脸色不佳,这会瞧薛晓仙忐忑不安,只是轻叹口气,闭眼对她摇头,让她别乱说话。
薛晓仙没读懂薛氏的暗示,以为她娘不愿帮她,瘪起嘴,夹着声音娇滴滴又喊句:“哥哥,我好想你。”
错有错着,她这么一喊,盯着她腹部审视的薛良明显怔住,抬眸看她的眼神柔和些。
只是脸色还是冷硬,他向内屋微扬下巴,语气冷淡:“去内屋里研墨。”
薛氏不识字,但屋里备有笔墨以便不时之需,当初吴婉之签契书时,就派上了用场。
薛晓仙不知薛良用意何在,但不敢反驳,老实地进屋,在柜子里找到砚台和墨锭,到桌边倒水研墨。
薛良又在外头和薛氏交谈片刻,大抵是问吴婉之去哪,又让薛氏别插手薛晓仙的事。
“你看着办吧。”薛氏最后嘱咐薛良一句,丢下内屋的薛晓仙就出门去了。
薛晓仙听得胆战心惊。
待薛良走到桌子对面时,她己经臊眉耷眼,吓得跟个蔫茄子似的。
她把研好的墨往薛良面前推,低眉顺眼不敢造次,“哥哥,磨好了。”
薛良没看那墨,只盯着她低垂的白脑袋,冷淡开口:“李子玉死了。”
薛晓仙登时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望向他,嘴唇蠕动,惊得半晌没说出话。
薛良面色不动,“不是我杀的,但跟我有点关系。你要是恨我,我会给你盘缠。你明天就收拾东西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薛晓仙的不安顿时化作无尽的悔恨,眼泪迅速模糊视线。
她情绪崩溃,哽咽着说:
“哥哥,我不恨你。他死得好,只是我不值得你为我这么做。你是怎么杀他的,官府知道吗?你以后可要怎么办啊?”
薛良眸光微闪,嘴角扯起个细微的弧度,“我没动手,我又不像你一样蠢。”
薛晓仙的哭意瞬间止住,她蹙着眉头抹掉眼泪。
原来她哥是在吓她啊,干嘛借机骂她蠢!
薛晓仙刚松口气,又听薛良说道:
“他的尸体被官府丢到乱葬岗。我恐你伤心过度,帮你割下他两根手指带了回来,给你留个念想。”
薛良说着真就从袖筒里掏东西。
薛晓仙吓得花容失色,连忙摆手,“不要!哥哥我不要!你拿去喂狗吧!你丢粪坑里吧!我不要!哥……”
“骗你的。”薛良瞅她真吓到,也就不再唬她,开口中止她的叫喊。
薛晓仙闻言,捂住胸口叹息,“哥哥,你好坏。”
薛良把袖筒里掏出来的东西,压到桌面推给她,“在上头签字。我明日去官府登记户帖。”
那是叠得很整齐的几张纸,纸背隐约透出零星几点墨水。
薛晓仙将那叠纸展开,映入眼帘的第一张,是北州官府开具的李子玉死亡帖。
她的手指轻微抖动,仔细看过后将它叠到最后面。
第二张是户籍转移帖,帖子的内容己经填好,部分文字由北州官府书写,部分则是薛良的手笔,只差落款和手印处还空着。
本朝新帝登基后,将户籍制度规定得十分详尽。
民间婚姻需到官府登记,且要将其中一方的名字,转移到另一方的户帖上,以此避免婚姻与户籍纠纷。
现李子玉身死,薛晓仙得拿这些纸去清源镇的官府,把自个的名字转回家来,如此才算真正逃离北州。
薛晓仙双眼模糊,快速查看后面几张纸,都是还她自由的文书。
薛良从北往南赶,跋山涉水惹得满身风尘,狼狈不堪,可那几张纸却异常干净,没有一点多余的褶皱。
薛晓仙激动难耐,抬起手臂挡住眼睛啜泣,磕磕巴巴地说道:“谢谢你,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