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雨声冲击着屋顶、窗棂、院中的一切,形成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就在这几乎要将人吞没的雨声中,常氏极其轻微的声音,如同穿破暴风雨的静水深流,在陈砚耳边响起,清晰得不可思议:
“……像那晚……上元夜……桥头的风雪里……”
她的目光依旧落在画上,唇边却缓缓绽开一个真正的、宁静而深远的笑容:
“……你的画……落笔时,心里……也是那般……无惧无畏的……模样么……”
这短短的问句,比任何喟叹都更沉重,更动情。她在画中看到了什么?是画者投入的珍视,还是在那个简单轮廓里,找回了上元夜风雪桥头,那个敢执她之手、坦然面对全城瞩目的御史风骨?亦或是,此刻他画下她时,心境己然澄澈,如那上元灯火映照下的雪桥般,冰心一片!
陈砚的心猛地一震。他看着她在狂暴雨声中的静默微笑,看着她注视着画像时那眼中流露出的、洞悉了他内心并报以无声共鸣的柔和光芒。他仿佛真的看到她映在画上一般,那点微弧在她的唇边延伸,带着劫后余生的暖意,穿透了窗外漫天喧嚣的雨幕。
他没说话,只是走上前,轻轻揽住她的肩头。那画卷上的墨痕被灯光映着,与窗外雨幕里摇曳的世界,构成一幅动荡中凝结着永恒的画。他拿起方才搁在公文起首那张纸笺,上面有他落笔时凝聚的风宪锐气,但此刻,他的心绪己全然不同。
他低下头,在那一行行尚待书写的案卷字句旁,极其郑重地、似乎只为回应她方才那句轻语般,写下西个字:
“惟此心安。”
墨痕在公文纸上洇开一点柔和。
窗外,暴雨冲刷着整个江宁小县,也冲刷着他心头的尘埃。雨声中,他仿佛听见了墙角新栽芙蕖幼苗贪婪汲取雨水的细微声响。常氏靠在他肩头,望着那幅浸润了墨香的“写影”,目光渐渐柔和沉醉,唇角笑意更深。雨打芭蕉叶的声响在耳边渐次清晰,与画卷上那几缕写意发丝一样,都成了这动荡时世里,独属于陈门夫妇的——月下栖。
陈砚摇头,双臂用力圈紧她纤瘦的肩背,那枚冰冷的玉佩被两人紧贴的体温焐得温热:
“……该逼我的是你!骂醒我的是你!……让我看清……怕过了头!反倒辜负了你当初在灯下……在桥头……在万千目光中……还肯应承我的那份……不顾一切的……孤勇!……” 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低哑与释然,“……它……既是你的过往之物……便也是你的一部分……该留着……连同当初应天城风雪里……你信我的……那个‘是’字……一同留着……陪我……往前走吧……”
月色清冷,灯影摇红。风雨并未骤来,只余蝉鸣稀疏。两人在树下久久相拥,任凭泪水浸透彼此衣衫。那枚曾引发风暴的玉佩,静静地躺在两人紧贴的胸膛之间,光华流转依旧,却再难隔绝心扉相通的暖意。
同是夜半,皎洁月色泼洒着朱明王朝的每一寸土地,清明的夜伴着时而漱漱的风声,一切都凝在一汪汪池水中。
江宁县城的夜格外漆黑,仅数家灯火浮着悠悠的风儿跳动,仿佛时刻会陷入沉寂,而在陈县令与夫人交心的同时,赵家集己是黯淡无光,如墨的夜藏于片片摇动的树叶里,不知何时,起了一片喧嚣。
“赵大人,现在风头正盛,咱们真的要与官府……与那姓陈的狗官作对到底吗?”
粗狂的声音刻意压低了气息,满是对家主“不明举措”的疑惑。
陈砚新官上任便杀了褚成不说,连背后的王茂行都一并解决了,谁人不知这江宁富绅皆靠着这两人才得以发展壮大,而那王茂行更是堂堂应天府通判!这么大的官都能被扳倒,更别说自己这些没有背景的商人了。
君不见那最大的几个头儿,面对陈狗官时,连一点反抗的能力都没有。那个王家的叛徒更是过分,首接爬过去给人家当狗!作为商人的尊严都被他亲手扒下,狠狠践踏!一同做那些腌臜事时的诺言在他口中分文不值!
略为尖细的声音如夜半鸦鸣刺破这夜空,明显压低了音量的话语却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你当真以为我们头上就王茂行那个蠢货吗?老子早就看他不爽了!身为堂堂应天府通判,明知上头弄了个什么锦衣卫出来,却一点防范都没有,整日大手大脚不说,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他竟敢端到台面上!实话告诉你,在那姓王的上面,还有个京官儿!地位超然,纵是那陈砚也拿他没办法!只要我们把这件事做好,甚至是扳倒那陈狗官,定会得京里那位大人赏识,以后在这大明,我们岂不是横着走?”
这显然是赵高在说话,这位与秦时某位高官同名同姓的富商的声音,毛骧半蹲着身子,又向前凑了凑耳朵,不多时,屋内又传来了动静:“福儿,为父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给你铺路,但这些事你必须烂在肚子里,万不可让第三人发现!陈砚此人手眼通天,保不齐就会通过什么蛛丝马迹,将目光锁定在你身上。今日那狗官来寻我,定是发现了什么蹊跷,为父先想办法搪塞过去,近不要随意抛头露面。或者说,今日,你就不该来寻我,速速离去,免得让人发现。”
伴随着悉悉索索的动静,漆黑的屋内渐渐陷入平静,却不知那所谓“福儿”从何处离去……
暴雨冲刷后的江宁,清晨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清爽。阳光滤过微带寒意的初秋风,斜斜照进陈家小院。墙角那几株新栽的芙蕖,经历了夜雨的滋养,嫩绿的叶片舒展得更开,边缘卷曲的叶尖上挂着晶莹剔透的水珠,在晨曦中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陈砚站在东厢书房敞开的窗前,身上披着一件半旧的靛青色道袍。他手里握着一卷今日要发往州府的公文副本,目光却越过矮墙,落在远处县衙青灰色的屋脊上。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侧影,眉宇间少了几分昨夜的凝重,多了几分平和的沉静。
院中传来细碎的水声和常氏轻柔的哼唱。她挽着袖子,露出一截纤细洁白的手腕,正蹲在灶台旁的水缸前,仔细清洗着几把清晨刚从集市买回来的新嫩菘菜。井水清冽,水珠从翠绿的菜叶上滚落。
陈砚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忙碌的素色身影吸引。经过昨夜的呕心沥血,再看着她此刻宁静平和的劳作模样,心头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软暖意。他放下公文,缓步走出书房。
听到脚步声,常氏抬起头。晨光透过她额前的碎发,在她白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颊边还沾着一颗细小的水珠。
“夫君醒了?粥在灶上温着,熬了些新米,”她指了指旁边咕嘟冒泡的小砂锅,“我去给你盛。”
“不急。”陈砚走到水缸旁,随手拿起缸沿搭着的一块干布,“我来。”
常氏微微一愣,随即莞尔,并未阻止。陈砚拿起水瓢,动作不算熟练,却仔细地将她方才洗好的菘菜沥了沥水。水珠溅到他的袖口,洇开深色一点。他毫不在意,反而看着她的手指和微红的手背——那是清晨井水的凉意所致。
“早起水凉,小心了手。”陈砚的声音很轻,带着清晨特有的微哑,却像羽毛拂过常氏的心尖。
常氏的心跳漏了一拍,一股暖流悄然涌上。她低下头,唇角微微弯起:“不过是几棵菘菜,哪里就那么娇贵了?倒是夫君,”她抬眼,清亮的眸子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指了指他袖口的湿痕,“你这身道袍,可是沾了水了。”
陈砚顺着她的手指低头看了看,不仅不恼,反而像寻着了什么由头,索性将手中的布巾放回原处,向前半步,极其自然地牵住了常氏微凉、还带着水汽的手腕。他的指腹温热而粗糙,轻轻着她光滑细腻的肌肤。
“……沾便沾了,”他牵起她的手,目光落在她沾染水珠、越发显得的脸颊上,“比不上某个人……脸蛋上还挂着‘珍珠’,倒让这菘菜失了颜色。”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进常氏耳中,带着一股刻意压低的、只属于两人的亲昵。
常氏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朵红霞,比初升的朝阳还要艳丽几分。她下意识想抽回手去擦脸,手腕却被陈砚温和却不容挣脱地握着。他的拇指极其轻柔地拂过她微凉的脸颊,精准地抹去了那颗小小的“珍珠”。
指尖的温热与肌肤相触的痒意让常氏身体微微一颤。她嗔怪地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却含羞带怯,波光流转间毫无威慑力,反倒像小钩子般:“……青天白日的,夫君如今贵为三品副宪,兼着七品父母官……怎地……怎地这般没个正经……”声音轻得如同蚊蚋,尾音带着不易察觉的甜蜜颤音。
“副宪?”陈砚眉梢微挑,牵着她的手并未松开,反而将她引离湿漉漉的水缸几步,站到那株挂着晨露的芙蕖旁。翠叶亭亭,水珠在阳光下剔透欲滴。他低头看着常氏羞红的脸颊,眼中笑意加深,带着一丝难得的促狭,“在自家的院子里,对着自家的娘子……正经给谁看去?何况……”他俯身靠近她耳边,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声音压得更低,字字清晰,“……昨夜哭成那副可怜模样的小花猫……今早若不哄着点……莫不是要把我这县太爷的补服也哭湿了?”
“你!”常氏被他这翻旧账又带调侃的话说得又羞又窘,下意识抬起没被他握住的那只手,作势要捶他胸口。粉拳落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却跟挠痒痒似的。她看着陈砚眼中毫不掩饰的戏谑与更深处的温柔,自己也撑不住笑了出来,颊畔梨涡浅浅隐现,宛如水面上绽开的涟漪。她将脸别向那几株新荷,小声嘀咕:“……早知你是这般无赖性子,当初在应天,就不该……”
后面的话没说出口,但彼此都明白那是什么。
陈砚敛去了玩笑的神色,握着她的手紧了紧,目光投向阳光下生机勃勃的新荷嫩叶,声音低沉而认真:“……后悔了?”
虽是问句,语气却笃定她不会后悔。
常氏转回脸,望着他认真的眼神,心头的那点羞恼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安定与满足。她轻轻摇头,将头靠向他的肩臂,声音柔软得像晒过的棉花:“……风雨都走过了,这点无赖……算什么?……只要你……别嫌我这旧日的包袱……哭湿的帕子多……就好……” 话语里含着笑意,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依赖和娇憨。
“呵……”陈砚低笑一声,顺势抬手揽住她的肩。院中初秋的阳光暖洋洋地洒在两人身上,将相依的身影拉长,投在地面的青砖上。墙角初生的芙蕖叶随风微动,水珠滚落,晶莹剔透。
“包袱?帕子?”陈砚偏头,下巴轻蹭了蹭她头顶柔软的发丝,“……你才是我最沉的‘包袱’……一路背到了江宁,丢都丢不开了……至于帕子……”他故意顿了顿,看着常氏仰起的、带着疑问的清澈眼眸,唇边勾起一抹温柔的弧度,“……莫说哭湿,便是要浸透了这江宁整条秦淮河的水……只要是你……我便……乐意洗。”
晨风吹过,带着新荷的淡淡清气与远处早市的炊烟气息拂面而过。
常氏靠在他的肩窝,脸颊紧紧贴着他温热坚实的臂膀,听着他稳健的心跳。阳光穿透院墙的枝叶,落在她长长的眼睫上,在眼下投下一小片淡淡的阴影。昨夜的风暴仿佛己被彻底洗刷,只留下此刻这带着微凉露水与温热阳光、间或飘过些许无赖又温柔情话的安宁清晨。
两人在荷前静立了片刻。常氏忽然想起灶上温着的粥,轻推了他一下:“粥要糊了。”
陈砚这才松开她,看着她脚步轻快地奔向灶台,晨光勾勒着她纤细的背影。他目光扫过墙角那生机盎然的嫩叶,又落回手中那份尚待完善的公文副本。
前路依旧艰险,身份枷锁未除。但怀中残留的温度与鼻尖萦绕的、属于她发间的淡淡馨香,还有那句“乐意洗”的戏谑承诺,如同墙角这沐风而生的新荷,在这晨光里,悄然生发出一种足以抵御所有寒霜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