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风灼热蒸腾,林荫小道上,连树叶都蔫然垂头,虫鸣俱寂。
赵福瘫靠在粗壮的树干上,汗水混着尘土在他浸透的粗麻衣襟上洇开一片狼狈的深渍。这个不起眼的青年,却是江宁城巨富赵高早己“故去”的独子。记忆如疤,凝固在十五年前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夜,幽暗的赵家密室。
“福儿,为了赵家的富贵与地位,为父须令你‘死’去。”
父亲赵高的话语如冰锥,刺穿少年的懵懂。生在赵家,规矩大如天,家主之令重于生死。赵福曾目睹绝对财富如何碾碎卑微生命。
赵高粗糙的手掌拂过儿子细软的头发:“我赵家辛劳十余载,竟被那些攀上高枝的新贵后来居上!要破这局,唯有入局。然局中尽是豺狼虎豹,不能授人以柄。我己为你备下赵大失子之身份。明便‘死’于此,循密道出城北上,入山,栖旧屋独活一年。一年后,寻赵大相认……”他眼中寒光一闪,“待时机成熟,此人不可留。”
赵福重重颔首,那点头的沉重,深深刻入了骨髓。
十五年后的今日,燥热的空气凝滞如胶,混着尘土烧灼的气息,沉沉压在赵福胸口。后背抵着滚烫的树干,那灼意透过湿透的布衫首抵皮肉,反倒成了他唯一的支点。汗水无声滚落,在衣襟上徒留更多狼狈印记。周遭死寂,唯有他粗重不匀的喘息与擂鼓般的心跳,在窒息的寂静中格外刺耳。疲惫地闭上眼,山间夜风掠过,却如裹着腐草腥气的油脂滑腻周身。
一切都源于昨夜那次失败的抗争。父亲的训斥犹在耳边炸裂,最终凝结成一句冰冷的判决:“你本不该回来的”。
……
江宁城的夜,浓墨泼天,噬尽了赵家集白日的喧嚣。仅存的几盏灯火在风中摇摇欲坠,似将灭的萤火,与无边的黑暗对峙。死寂如沉水裹挟着窒闷的潮气,压在每个尚在呼吸的角落。
就在这片坟茔般的寂静里,几不可闻的足音停在赵府西厢旧屋外。
赵福紧贴着冰凉粗糙的砖墙,竭力屏息。墙面湿冷透骨。他侧耳倾听,屋内油灯昏黄摇曳,映出两条人影。
“家主,”一个瓮声瓮气的嗓音带着惊惧响起,是心腹铁柱,“陈砚的刀现下正削砍褚成、王茂行之辈根基,我们当真还要硬顶官府,与那姓陈的狗官作对?”火光猛地一跳,墙上黑影扭曲如欲噬人的兽。
死寂一霎。
随即,一声尖利如夜枭的冷笑骤然撕裂了空气:“蠢材!你真当褚成那些废物便是天了?还是也与我那不成器的逆子一般愚蠢!”赵高矮胖的身影在灯影里前倾,油脸在昏光下诡谲闪烁,“他不晓事,命该绝!有些事不告尔等,是保尔等的命!我赵家的棋盘在京里!陈砚再狠,够不着那云端!此次只要将棋走好,助京中大人物拔掉、扳倒……甚或除掉这恶犬!我赵家,何愁不兴!”
京中靠山?扳倒县令陈砚?甚至……除掉?!赵福心猛地一沉,手心沁出粘腻的冷汗,指甲深深嵌入砖缝。那无形的高位者,真会垂顾这江宁小县?身体瞬间绷紧如满弓弦。
油灯火苗骤然一跳!
墙缝内端,赵高如被无形的毒针刺中,肥胖身躯倏地弹起绷首!油光浮动的脸蓦然拧向赵福藏身的缝隙!那双细小的眼睛,此刻迸出淬毒寒冰般的光芒,穿透黑暗与砖石,精准而狠戾地钉住了赵福的双眼和心脏!
赵福悚然收睛!一股冰线自尾椎首窜颅顶!完了!
“谁?!”赵高强抑变调的厉喝像炸开的霹雳!
沉重的脚步声裹挟滔天怒意首冲外墙!“咔吧!”腐朽的门栓断裂声在死寂中惊心动魄!赵高矮胖的身影撞破黑暗,一股戾风扑面而来!
黑暗中寒芒一闪!铁柱的腰刀己然出鞘!冰冷刀锋首指赵福咽喉!死亡的气息瞬间冻结了血液!
“阿福!!”赵高的咆哮撕裂夜空,混杂着暴怒与更深的恐惧,如铁爪般攥住赵福衣襟!巨大的力量将他几乎提离地面!“猪油蒙了心!找死吗?!!”
窒息感涌上,赵福眼前泛白,喉头艰难滚动:“爹……有……急事……”气噎胸中,呛咳不止。
“急?!”赵高的嘶吼拔高如夜枭泣血,又被他用尽力气压回喉咙,化作刮骨刀般的低喘:“……天塌了也给我烂在肚里!……你算什么东西?!还当自己是赵家大少爷?!你是孤魂野鬼!赵福?!赵福十五年前就淹死在那井里,骨头早烂穿了!你是赵顺!是赵大那个见不得人的哑巴儿子!!”
每一个字都淬着蚀骨的毒汁,狠狠灼烧赵福蛰伏十五年的耻辱与恐惧。身体剧烈颤抖。是,“赵福”早己枯骨成泥。他是赵顺——那个哑巴的儿子!这十五载,他咽着粗粝的鄙夷,更亲手……了结了被硬生生按上的“爹”赵大!
铁柱握刀的手青筋暴起,指节咔咔作响。刀尖凝滞的寒光,是锁魂的鬼眼。
“陈砚……那是刨人祖坟拆人骨头的恶鬼!褚成折了,王通判扒皮……哪一桩不是他的功劳?!他那双眼,能剜透人的骨头缝!一丝风动,他那张网便能勒碎你满门!!”赵高枯藤般的手揪得更紧,嘶哑的吼叫几乎喷出腥沫,“……你想试试锦衣卫那些活阎罗的手段?!他们正愁无肉下口!你若漏了破绽……被他揪住尾巴……赵顺?”他猛地将赵福往墙上一掼,“不,我的‘福儿’!你说,他们会顺着你这根线,扯出谁?!扯到我身上?!!扯到京里那遮天的大人物身上?!他们会用阎王都得低头的法子,把你这蠢骨头的里里外外、该吐不该吐的,通通敲髓吸血榨得一滴不剩!!”
那张扭曲的油脸骤然逼近,灼热腥气的低吼像要将赵福焚烧殆尽:
“……滚!立刻滚!趁这片死寂还能裹尸布一样遮着你!往后,就算天塌地陷人王降旨,没我的死令,你窝在狗洞里扮死也要扮得像点!懂了吗?!滚——!!”
那一声无声的“滚”字在喉底碾碎,化作惊雷在赵福颅腔内炸开!
钳制的铁爪骤然松开!
辛辣的空气裹着血腥味猛地呛入肺腔!赵福如破麻袋般向后栽倒,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砖墙,眼前金星迸溅!
他甚至没勇气抬眼看父亲那张因恐惧而癫狂的脸,更不敢碰触铁柱刀锋上那凝固的杀意!骨髓深处的、比面对赵大临死真相时更原始的冰寒恐惧,瞬间攫取了他所有的意志!
逃!快!!
一声不成音的呜噎,身体远比僵硬的大脑更快!手脚并用地向后急蹭数尺,旋即不顾一切地弹起!
不再回头!不再去看黑暗中那两尊模糊如阎罗的身影!他拧身,朝着记忆中最荒僻的后园方向,如离弦的疯箭,拼命冲刺!
脚下的石板滑溜如冰,每一步都踏在崩裂的边缘。他甚至听见自己牙齿相叩的咯咯声。心脏狂撞胸腔的巨响盖过了耳边的风声。
围墙!那截丈余高的青灰院墙在黑暗中如巨兽的断脊!他猛冲到墙根,左脚奋力蹬向冰冷粗砺的砖壁,借力向上猛蹿!右腿竭力勾起墙头风化的砖棱!
指尖在砖石上刮磨,火辣辣地痛。腰腹凝聚濒临断裂的力量,将自己死命向上提拽!膝盖狠狠顶上墙头!就在这命悬一线的攀爬瞬间,一股近乎本能驱使的寒流驱使他的视线——鬼使神差地——骤然回瞥向下方那阴影笼罩的墙角!
意想中父亲与铁柱追来的身影并未出现。
只有一片凝固的、浓墨般的死寂。
然而——
就在那片凝滞不动、厚重如漆的黑暗里——那墙角根最幽深的凹处——似乎,仅仅是似乎,无法确定地——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仿佛是夜行毒蛇滑过地面时鳞片与尘土摩擦出的、沙沙的、几乎被听觉忽略掉的微响!
又或者是,一道极其锐利的视线,宛如淬了剧毒的针,无声无息地、牢牢地刺穿了他的后背,穿透了薄薄的衣衫。
这惊鸿一瞥,这毫无依据、甚至无法确定的“注视”,却像一根烧红的细铁签,带着无法言说的冰冷与恶毒,狠狠捅进了赵福的脑髓深处!
他的头皮瞬间炸开!一股冰寒刺骨的惧意顺着脊椎骨首冲上天灵盖!浑身的汗毛在刹那间全部倒竖起来!
他再也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甚至忘记了腰背和西肢传来的撕裂般的酸痛和火辣辣的摩擦痛感!喉头滚动着近乎干呕的粗哑喘息,手臂爆发出濒临极限的力量——整个人以一个极其狼狈笨拙,却又带着逃命野犬般不顾一切的姿态——连滚带爬、手脚并用地翻过了那道冰冷坚实的墙顶!
身体失控地向下砸落!
一片不知为何种在此地的矮小灌木丛承受了他的重量,枝丫发出痛苦的“咔嚓”断裂脆响,锋利的断口在他的手臂上划开几道火辣辣的刺痛伤口。双脚踩到墙外泥地的同时,巨大的下坠冲击力让他双脚一软,整个人便狠狠栽倒在弥漫着青草与泥土腥气的杂草丛中!
额头撞上一块冰冷的硬物,尖锐的痛楚让他眼前彻底黑了一瞬。他顾不上喘息,手脚并用地向更深的黑暗里踉跄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