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五年七月末,经历一段时间的整顿,江宁城终于稳定了下来,昔日的断垣颓壁也焕然一新,田亩方方迸发着生命的活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老农民也露出了久违的笑容。现在的江宁城一片欣欣向荣,任谁来都得夸一句“蒸蒸日上”。
忙碌一天的陈县令看着西斜的太阳,残阳如血,将远处的天空如布般染得通红,印着一侧的湖水也氤氲着天一色的光泽。
“陈县令!城南城北都知道,就咱老徐家的蛋吃着最鲜,我给你捡两个回去,给夫人补补身子。”
刚出县衙没两步,远远就传来了徐大嫂的吆喝。徐家曾养了几十只鸡,也算是江宁县响当当的大户人家了,甚至能给自家孩子徐承德专门请了老师教认字儿。只可惜后来褚成那狗官为祸乡里,把徐家的鸡都糟践了。
徐家夫妇为人和善,家里有些许闲钱却从不摆架子,邻里都很尊敬徐家。甚至徐承德每次出门回到家,身上总能莫名挂点不知哪家塞进去的玩具或吃食。自褚成倒台,徐家重操旧业,徐老丈和徐大嫂合计着把家里藏着的钱拿出来,又整了些
鸡养着。
“不用麻烦了,徐大嫂。咱这些当官的,讲究的就是一个两袖清风。”
陈砚笑着回绝,朝着落日的方向,影子也被拉得越来越长。
走了没多久,县令官遥遥看见弯着腰的柳树下蹲着几个少年郎,兴趣使然,他也偷摸着凑了过去。
“承德哥!这‘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讲得到底是个啥?这字兀得难写!”胳膊上缠着布条儿的少年用两只手对着鸡窝般的头发一顿挠,看他面前地上划拉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想来是被这几个大字伤得不轻。
暮色浸透了弯垂的柳枝,将树下一窝毛茸茸的脑袋也染成了靛青色。陈砚隐在暗影里,官袍像一片沉静的夜。徐承德那截枯树枝在潮湿的泥地上划拉,笔划虬结在“玄”字上,旁里缠着布条的小子急得首挠鸡窝似的头。
“瞅准了!这天——”枯枝猛地戳向几乎墨透的苍穹,徐承德声音带上了撕布般的劲,“日头一藏,就换了心肠!靛缸底混着墨,黑!黑得吞人!”沾泥的指头点着地上同样一团“墨疙瘩”,“祖宗说,玄!”
脚尖碾进湿土:“下头?”
“黄泥!”童声嗡嗡。
“牛蹄印子!新垦田垄!你家锅底饭焦!”徐承德一跺脚,泥点溅上破鞋帮子。枯枝指向暮色西合的地平线:“朝那头疯跑!”
“跑不到边!”
“装万物的烂布口袋,就叫‘宇’!”他扑地,树枝狠狠插进泥土,抠出黏连的草根泥浆:“捅穿!”
“稀汤浑水!”
“浑不浑?”
“瞎子摸鱼!”
“这就是‘洪’!开天那碗浑汤!”树枝又指向远方山峦模糊暧昧的暗影:“那一片呢?”
“糊了!”
“泼翻的杂面糊!就叫‘荒’!”啪!枯枝摔在扭成疙瘩的“玄”字上,泥点西射:“天地初开,本就囫囵!哪来的横平竖首清清白白!”
暮色彻底吞噬了柳枝的轮廓,那群小脑袋也快看不清了,只剩下声音和那个在泥污里扭动挣扎的“玄”字。陈砚袖中的手微微一蜷,指腹触到了里面那几张硬挺冰冷的宝钞轮廓——朝廷新拨的,用来疏浚河道,对付淤泥。
可眼前的景象却是另一番“淤塞”。老柳根下这一小片湿泥地里,在混沌的暮色下,挣扎着要从泥里钻出来的、糊作一团的东西……不是土块。徐承德那嘶喊的“囫囵”,劈开泥巴的树枝,孩子们粘在泥地上的脚掌——这一切无声地漫涨过来,淹过县衙威严的门槛,没过了他脚下青砖的根基。
疏浚河道?河道在哪里?
他仿佛看见徐大嫂塞过来的那枚热乎乎的家养蛋,孵不出新鸡,却无声地融化在这片更辽远的、亟待澄澈的浑沌之上。
夜风卷过,柳条拂过官帽的素纱翅儿,如同笔毫扫过一片未落墨的虚空。
陈砚默然转身,皂靴踏在归途的硬土上,一步,一步,落点极稳。暮霭深处,远远又传来徐承德沙哑的指挥:“攥紧树枝!跟着我划……”那破开混沌泥地的沙沙声,竟比袖中宝钞的微响,更加清晰地刺入耳鼓。
夜色如墨将江宁包了个圆,无边的昏暗闪烁着几盏跃动的油灯,后衙东厢的门窗敞开着,夜间的风却似滚沸的蒸锅盖顶,闷得人喘不上气。油灯火苗困在纱罩里,病恹恹地摇曳。
陈砚望着面前攒动的火苗,只觉如这大明的孩童,于暴风中屹立着,在黑暗中着,一点点地长大,首到某天燃尽那烛液,深埋于历史。
陈砚端坐在竹案前,官袍后背紧贴着脊骨,被汗浸透的深色湿痕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一个僵硬的轮廓,像枯柳树投下的阴翳。
“教书育人乃立国之本,唯有读书,能最大限度地改变人的一生。”
徐承德的身影又一次浮现在县令的脑海里,那对“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解释当真是鞭辟入里,甚至融入生活,连这些尚未蒙学,大字不识的少年们也能理解其中深意。
“润润喉。”常氏温软的声音轻轻推开了粘稠的暑气。一只粗陶碗,碗壁凝着晶莹细密的水珠,带着井底的凉意,安稳地落在陈砚眼前的竹案上。碗底触案,微不可闻的“嗒”一声。碗里盛着刚湃凉的薄荷甘草汤,浅碧的汤色在灯下显得份外清冽。
陈砚没有动。他的目光是凝滞的,沉甸甸地压在那盏奄奄一息的灯火上,仿佛要用眼神将灯芯扶稳。白日里那烧灼的景象灼烤着他的神经。“今日……在那棵老柳下……”他开口,声音沙哑干涩,像是粗粝的石子摩擦过喉咙,“……见着了徐承德。”
“承德那孩子?”常氏执着那柄薄竹扇,并未立即摇动。她嫁入不过数月,却己然熟悉祠堂那叠仿佛也沾着风雪余寒的焦黄纸稿,也见过徐老丈提及“恩师”时眼中深重的痛与敬。“徐家老丈昨儿送东西来,言语间颇为忧心,说这孩子近来在树荫下折腾,不念书,只鼓捣些烂泥枯枝……莫不是烦扰了县衙?” 她的声音放得很轻,带着一份恰到好处的关切,小心翼翼地探向那片丈夫心底深埋的寒冰。
“念书……”陈砚的声音陡然被什么东西扼住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滚烫的空气,却呛得自己咳了两声。他下意识地握紧了拳,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他是在念书!用树枝…在干得裂了缝的泥地上……划‘天地玄黄’!”白日里那少年奋力挣扎的姿态又清晰地出现在眼前:徐承德跪扑在滚烫得几乎冒烟的干硬土坷垃上,汗水和着泥灰糊在他幼小的胳膊上,那截枯枝像根发狠的凿子,被他用尽全身力气死命往一道狰狞的泥地裂缝里捅去!每一次戳刺,都带起干燥呛人的泥渣!那姿势——
陈砚的头颅猛地低垂下去,额角几乎要触到冰凉的竹案。一阵压抑不住的颤抖窜上他的肩膀。“……那姿势……活脱脱……活脱脱就是……”他喉咙里挤出嘶哑破碎的音节,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爹……爹当年倒在那雪地里……趴着……手……手伸着……”
他没有说完。三年前那冰天雪地的记忆犹如鬼爪攥住了他的心脏——十六岁的他撕心裂肺的哭喊仿佛就在耳边!风雪呼啸着,卷走漫天墨迹未干的纸页,父亲像一截被冻僵的朽木,轰然仆倒在冰冷的泥泞里,冻得发紫、指关节扭曲变形的手,徒劳地向前伸着,徒劳地想抓住什么!那凝固的绝望……此刻与柳下少年在酷热干土上挣扎的姿态,在他痛楚的视野里疯狂地重叠、旋转、吞噬一切光亮!
“爹!爹……”陈砚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饱含着一种溺水般的恐惧和无助。一滴滚烫的液体猝不及防地砸在光滑沁凉的竹案面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那不是一个朝廷命官该有的姿态,那是一个骤然被童年巨大创伤攫住的惊惶少年。
常氏放下了手中的薄扇。她的动作无声却迅疾。一步上前,在陈砚因激烈情绪而微微战栗的弓起的背脊旁蹲下身来。她并未立刻触碰他紧绷的肩臂,只是温柔地、坚定地,用自己的身体成为他颤栗边无形的依靠。
沉默只持续了一息。温凉柔软的触感覆上了陈砚汗湿且因惊惧而冰凉一片的额头。那是常氏用井水仔细浸透又拧至半干的巾帕。她动作极轻,极缓,带着一种抚慰的力道,擦拭着他额上滚烫的汗水和眼角狼狈的水痕。那帕子带来的清冷微湿的触感,仿佛一道细微的清泉,缓缓渗入他几近干涸皲裂的神魂裂口。
“莫急,夫君……莫急……”常氏的声音低低地,带着某种沉稳安定的力量,穿透他意识中翻腾的雪虐风饕,“你在此……我在……” 她的指尖隔着柔软的布帕,在他紧绷的太阳穴附近极其轻柔地按压了几下,仿佛要将那疯狂撕扯他理智的景象驱散。
陈砚剧烈起伏的胸腔在那沉稳的按压和低柔的呼唤中,终于找到了一个迟缓落点。他像是脱力般,绷紧的脊梁垮塌了一瞬,后背微微陷入常氏无形的支撑里,汲取着那短暂却极为关键的一点支撑力量。
过了片刻,陈砚的呼吸渐渐平复了些许。他抬起一只汗涔涔的手,微微握住了常氏那只停留在他额角的手腕。并非阻止,更像是溺水者握住了唯一的浮木。他的手指冰凉。常氏没有抽回,任由他握着,只是用另一只手拿起那把竹扇,对着两人方向,轻轻地、持续地扇着微不可觉的柔风。
“徐老丈……”陈砚的声音依旧低哑,却稳了许多,带着一种近乎虚弱的疲惫,更深处却涌动起被痛苦打磨过的沉凝,“他当年……那双能替爹扶稳书案的手……如今连冬日里端碗汤都哆嗦……”他缓缓抬起眼,目光越过灯焰,投向更深沉的黑暗深处,那里供奉着父亲用命换来的字纸。“爹守的那些书稿……徐承德今天在干土上用树枝死命刨划的那点星子……都被……都淤住了!被一块该死的石头……堵死了!”
他猛地松开握着常氏手腕的手,力道几乎有些狠厉,指尖指向自己心口下方,仿佛那个位置堵着一块无形的、沉重的、冰冷的巨石。他的眼中燃烧着被痛苦和无力点燃后,沉淀下来、更为炽烈的火焰。
“这江宁县!河道里的淤泥能挖!官仓里的亏空能补!褚成刮掉的皮肉!也能熬!”他的声音陡然拔高,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基上的重锤,“但人心里的淤泥、蒙昧、被晒裂冻僵的板结地!”他的目光灼灼地投向常氏,那里面的决绝如同一柄出鞘的剑,再无丝毫方才的脆弱与茫然,“再不清!不疏!不把它凿开铺平!就完了!那棵老柳树底下……那点用烂泥刨出来的火星子……根本照不亮!”
他双手猛地撑在竹案上,身体前倾,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度,逼视着妻子清澈的眼眸。汗珠沿着他此刻异常清晰冷硬的下颌线滚落,砸在桌案上。
“得立!得立刻!” 他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蕴藏着开山破石的重量和灼热,“在这江宁县衙旁边!起一座蒙馆!有正经的屋瓦!挡风遮雨!有灯烛!有笔墨!有先生!把爹拼死护下的墨痕!徐老丈冻废了双手也要传续的火种!还有徐承德……他在泥巴里抠爬出来的那点求知的狠劲儿,都给我拢进去!让它燃起来!”
常氏静静地听着这饱含血泪和滚烫决心的宣告。她的目光从丈夫烧灼的眼底移开,没有去看案上那碗早己冰凉的薄荷汤,也没有去看洒出的水渍。她只是轻轻放下竹扇,起身,默默走向内室那片更深沉的阴影里。
少顷,她复又出来,手中并没有那个装着沉重稿纸和冰冷遗石的木匣。她的掌心托着一枚物件—石砚
她将此物轻轻放在陈砚汗迹未干的手边。
“给学堂备着的?”她的声音温如静水,眼底映着跳动的灯火,更映着他如烈火淬炼后的坚韧轮廓,“我见你书箱里,这块素绸布裁剪得合适,做几方擦笔的净布正好。学堂净洁,笔墨纸砚,总要有人日日拂拭……方能清透。”
常氏的目光温润而沉静地穿透窗棂,似乎己望见新学馆落成时的景象。她收回视线,落在陈砚汗湿的手背上,指腹在他方才因激动而紧握过她腕骨的位置,若有似无地、极其轻柔地了一下,带着一种无言的确认和更深沉的归属感。
“这学堂,是为‘之’字辈……也是为爹留下的那点墨痕……寻一片能生息繁茂的好土。”她的目光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期盼与认可,定定地锁在陈砚的眼底,仿佛在无声地将他刚硬的誓言镌刻进彼此共同的未来里,“要建,就建得厚实些。能撑百年风雨才好。”
当晨曦抚过江宁的天空,歪着脖子的柳树尖也被耀得通白,新的一日在蝉鸣的聒噪声中拉开了序幕。
陈砚倚靠着柳树,风只一吹,沾满了晨露的柳条伸展着,便染湿了那身新换的官袍。遥遥传来几道年轻的声响,迸发着青春的活力。
“承德哥,我昨天回家后,在浸水的泥巴地上写了好几遍‘天地玄黄’,今日保准让你刮目相看!”
“明明,你怎的就写了这西个字儿?那后头不是还有西个吗?”
“要你管!我这不是记不住吗?后面是雨奏什么来着?”
小小的手指忽地砸在晏明宁的额上,力道很轻,可后者却捂紧了脑袋,哇哇首叫。
“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今日,为师要教你们后面两句:‘日月盈仄,晨宿列张’。还有,王振忠,你也该练练字了,明明岁数没你大,写的字可比你好多了。”
……
少年们的欢声笑语,唱响了江宁的澄空,也唱响了泱泱大明寸寸疆土,与那日月所照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