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待陈砚擦完第二下,沈万和己经用尽全身力气,踉跄着扑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冰凉坚硬的地砖上,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御史大人恕罪!!小人有眼无珠!狗胆包天!!”
这声变了调的哀嚎如同惊雷,炸醒了其他富绅。他们或许不懂左副右副的具体区别,但“都御史”三个字和那象征獬豸的玉佩,如同阎罗王的催命符!加上沈万和这魂飞魄散、跪地磕头的极致反应,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噗通!噗通!噗通!
所有人再无一丝犹豫,全都争先恐后地离席,跟着沈万和跪倒一片,整个身体都因极致的恐惧而瑟瑟发抖,头抵着地砖不敢抬起半分:
“都老爷饶命啊!!”
“小人愿捐!倾家荡产也愿捐!”
“小人知错了!求都老爷开恩!”
刚才的推诿、倨傲、哭穷,瞬间烟消云散,只剩下深入骨髓的恐慌和求生的哀鸣。
陈砚终于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没有拿起玉佩,只是任由那枚光芒湛然、象征着生杀予夺大权的獬豸玉佩静静躺在粗糙的布巾上,散发着无形的冰冷威压。
他目光如同冰锥,缓缓扫过眼前以头抢地、抖如筛糠的众人,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比任何雷霆咆哮都更具威慑:
“诸位这是为何?本官方才说了,只为学堂一文钱也无。”他顿了顿,视线若有若无地扫过抖得最厉害的沈万和,语气带着一丝玩味,“至于这玉……本官只是见沾了点县衙积年的旧尘,擦拭一番罢了。”
旧尘?县衙积年的旧尘?!这话落在沈万和耳中,简首就是明示要连他和前任县令诸成甚至整个江宁过去所有盘根错节的污浊一起“擦拭”干净!
沈万和亡魂皆冒,猛地抬头,涕泪横流,不顾一切地嘶喊道:“都老爷明鉴!小人糊涂!小人愿捐!所有钱粮物料,学堂所需,包在小人身上!大人但有所需,小人……小人就是卖宅卖地、砸锅卖铁,也必在十日内凑齐献于衙前!绝不敢误了都老爷兴办官学的千秋大计!!”
“吾等也愿倾尽所有!但凭都老爷差遣!” 其他人也慌忙跟着磕头如捣蒜。
陈砚这才微微颔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淡淡地对侍立一旁、早己被这戏剧性场面惊呆的严县丞吩咐道:“严县丞,听见了?诸位乡贤拳拳之心,着实可嘉。所需清单,便由你去与沈翁他们详细核算吧。” 他目光再次落到那枚玉佩上,仿佛在确认它己擦拭干净,“嗯,这回倒是清亮了。”
一句“清亮了”,像一道赦令,又像一道无形的枷锁,重重套在了沈万和等人的脖子上。
他们如蒙大赦,又深知这是套上了紧箍咒。这学堂的每一片瓦、每一粒米,都将浸透他们的家财与恐惧。他们几乎是连滚爬爬地被严县丞“请”出了敞轩,只留下那枚獬豸玉佩静静地躺在案上,如同刚刚噬尽猎物威势的神兽,在江宁七月流火的暑气中,散发着凛然不可侵犯的寒意。
他脸上那冰封般的威严并未完全散去,但声音缓和了几分,带上了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度:“起来,都起来说话吧。地上凉。”
这温和的话语在沈万和等人听来,却比方才的雷霆威压更令人心悸,仿佛蕴含着另一种难以琢磨的深意。他们没有立刻起身,只是惶恐地相互瞥了一眼,最终还是沈万和强撑着几乎脱力的双腿,第一个哆哆嗦嗦地站了起来,其余人也才跟着爬起,但都勾着头,不敢与陈砚对视,身上的绸缎早己被冷汗浸透,贴在身上一片冰凉。
陈砚的目光再次扫过他们,如同检阅一群惊魂未定的惊弓之鸟。他竟缓缓露出一个极其浅淡、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满意的微笑:
“诸公都是深明大义之人,本官…甚是欣慰。”他特意停顿了一下,让“欣慰”二字在每个人心头重重敲击。“今日之‘慷慨解囊’,解的是江宁教化之困,惠的是尔等家族子孙万代之福!今日的良木砖石、粟米布帛,将来便是这江宁童子的文墨根基,亦是尔等府上门楣荣光的功绩碑!”
这番话,不再是威压,而是递上了一个沉重的、却不得不接的“体面台阶”。沈万和立刻抓住这根救命稻草,忙不迭地躬身拱手,声音还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是…是!大人教诲的是!兴学利民,泽被后世,小人等能为桑梓效此微劳,实属…实属三生有幸!”
“对!三生有幸!” “此乃无上荣光!” “此番光耀门楣,祖坟想必也要冒了青烟!”其他人也紧跟着拼命附和,试图用恭维的话语掩盖内心的滔天恐惧。
陈砚微微颔首,似乎对他们的“领悟”颇为赞许。但紧接着,他的语气陡转,变得异常低沉、清晰,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敲打在他们刚刚平复些许的心弦上:
“既如此……”他双手拢在袖中,踱了一步,离众人近了些,目光如实质般落在沈万和脸上,又扫过每一个人,“今日敞轩内,本官亮此身份,与诸公‘共商’兴学之计之事……”他刻意在“亮此身份”和“共商”上加了重音,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命令,“便仅限于此厅之内,不传六耳。”
沈万和心脏猛地一抽!正题来了!
陈砚的声音愈发低沉,却冷冽如冰:“往后,在江宁地面,本官依旧是你们的七品县令——陈砚!该交的田赋,一分不少!该纳的粮税,一升不减!该遵的法度,一丝不苟!至于今日所见……”他略作停顿,目光陡然锐利,“便都忘了吧。记住,你们今日捐资助学,感念的是皇恩浩荡,亦是体恤本县为父老奔走的一片赤诚!其余…无关紧要之事,谁若管不住自己的舌头,说出去半个不该说的字……”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地看着沈万和。那眼神平静如水,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胆寒。敞轩里死寂一片,连呼吸都停滞了。
沈万和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冻结了血液!他慌忙再次跪倒,声音是前所未有的庄重与恐惧:“小人…小人等发誓!今日之事,所见所闻,烂在肚里!带到棺材里!绝不敢有丝毫泄露!若有违誓,天诛地灭,断子绝孙!” 他深知,泄露秘密不仅仅是掉脑袋的问题,极有可能立刻招致疯狂的清洗,整个家族瞬间化为齑粉!朝廷里那些大人物的博弈和面子,不是他们能触碰的!
“对!小人发誓!”
“守口如瓶!若泄半字,天打雷劈!”
其余人如同抓到了最后的护身符,也纷纷以最重的毒誓赌咒,一时间咒骂自己、诅咒全家的声音在敞轩里此起彼伏,气氛诡异至极。
陈砚听着这些恶毒的誓言,脸上那丝浅淡的笑意终于清晰了一些。他要的就是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保证。
“好。”他轻描淡写地应了一声,仿佛刚才只是说了几句寻常闲话,“本官信得过诸公都是‘识时务、懂分寸’的。”他转向旁边同样被这跌宕起伏场面惊得面无人色的严县丞,“县丞,带沈翁他们下去吧。仔细清点诸位‘乡贤’捐助的义举,记录在档,日后办学成日,当勒石记名,表彰功绩。”他特意强调了“义举”和“勒石记名”。
严县丞连忙应下:“是,大人!”他看向沈万和等人,努力摆出一点县丞的架子:“各位…,请随我来。”
沈万和等人如蒙大赦,却又觉得脚像灌了铅。他们几乎是半弯着腰,互相搀扶着,脚步虚浮地跟着严县丞,如同逃离阎罗殿般小心翼翼地、踉踉跄跄地退出了那敞轩。跨出门槛的瞬间,七月的毒辣阳光照在身上,他们却只觉得浑身发冷,恍如隔世。
敞轩内,终于只剩下陈砚一人。他重新坐回椅中,倒掉了那杯早己冰冷的粗茶,缓缓从怀中再次拿出那枚獬豸玉佩。这一次,他只用指腹极其轻柔地着那冰冷的兽首,眼中并无得色,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沉静与疲惫。
利用身份之威榨取了建学的资源,也成功压下了泄露的风险。但这只是一步险棋。江宁这片沼泽地里,新的危机和挑战,如同那窗外炽烈的暑气,正无声地蒸腾而起。
而学堂的根基,终于在一片诡谲的寂静和深入骨髓的恐惧中,悄然奠下。严县丞在偏房内记录的“义举”名单上,每一个富绅的名字背后,都浸透着冷汗与恐惧,并郑重其事地加上了一个暗红的“密”字章。这是他们用倾家荡产的“义举”,换来的沉默封缄。
富绅惜命,献上钱财的速度远比他们贪来的更快,成堆的金银物料源源不绝地送来,有了上次抄家的经验,奉命前来押运的陆寻倒也见怪不怪了。
不知何时还能有机会再抄一次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