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裹着冰渣的鞭子,抽打着沐府那扇仅供下人进出的破旧角门。一辆灰扑扑、连车厢顶篷都打着补丁的马车停在那里,拉车的瘦马喷着薄薄的白气,不耐烦地刨着蹄下的冻土。
沐云璃裹着一件洗得发白、连内里棉絮都结块的旧斗篷,站在车旁,身后只跟着一个同样瘦小、背着个瘪瘪小包袱的小蝶。她们脚边放着一个半旧的藤箱,这就是她身为沐家三小姐的全部家当——寒酸得连沐府稍微体面些的大丫头都不如。
没有送行的人影,只有几个粗使婆子远远地躲在门房后头,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毫不掩饰脸上的鄙夷和幸灾乐祸。那目光像针一样,扎在沐云璃单薄的背上。
车夫是个沉默寡言的老头,脸上沟壑纵横,眼神浑浊。他瞥了一眼主仆二人,又看了看那少得可怜的行李,粗声粗气地催促:“上车吧,三小姐,赶路要紧。”
小蝶慌忙去搬那个对她而言过于沉重的藤箱,小脸憋得通红。沐云璃沉默地伸出手,帮了她一把。藤箱被抬上马车时发出沉闷的碰撞声,像敲在人心上。
车厢内狭窄、冰冷,弥漫着一股劣质皮革和陈年灰尘混合的气味。随着车夫一声吆喝,瘦马迈开步子,车轮碾过冻硬的土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呻吟,缓缓驶离了这座承载了原身十几年屈辱和病痛的沐府。
颠簸的车厢里,沐云璃靠着冰冷的厢壁,闭上眼。不属于她的记忆碎片,如同车窗外呼啸的寒风,猛烈地灌入脑海:
冬日里,嫡姐沐云裳穿着簇新的狐裘,在暖阁里嬉笑,而小小的“她”却被嫡母罚跪在结了薄冰的庭院石板上,膝盖冻得失去知觉;夏日里,她渴望地看着池塘边柳树上的鸣蝉,却被嫡兄一把推进发臭的淤泥里,换来满堂哄笑和嫡母一句轻飘飘的“孩子顽皮”;一碗滚烫的药汁被“失手”打翻在她手背上,留下狰狞的疤痕,嫡母沐张氏捻着佛珠,眼皮都没抬一下:“毛手毛脚的丫头,烫了也是活该,长长记性”;唯一给过她一丝温暖的生母,那个卑微的姨娘,在某个寒冷的冬夜咳尽了最后一口气,临死前死死攥着一块劣质的、连玉都算不上的青石佩塞进她手里,浑浊的眼里满是绝望和不甘……还有那永远填不饱的饥饿,那无处不在的刻薄目光,那深入骨髓的病弱和寒冷……
“咳…” 胸口熟悉的闷痛让沐云璃猛地睁开眼,剧烈地咳嗽起来,喉咙里泛起熟悉的腥甜。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这具虚弱身体的每一根神经,带来阵阵眩晕。
“小姐!您没事吧?” 小蝶吓得脸色发白,连忙凑过来,用自己同样冰凉的手笨拙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带着哭腔,“喝口水,小姐,快顺顺气…” 她手忙脚乱地去解腰间挂着的一个小水囊。
沐云璃摆了摆手,示意不用。她喘息着,身体因咳嗽而微微颤抖,眼神却异常冰冷锐利。那些记忆,是原身的绝望,如今却成了她的枷锁和燃料。她下意识地伸手探入袖中,指尖触碰到那块冰凉的、边缘甚至有些粗糙硌手的青石佩。劣质的玉石,毫无光泽,是生母留给她唯一的东西,也是原身唯一的念想。
她紧紧握住它,粗糙的棱角硌着掌心,带来一丝痛感,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与现实连接的清醒。然后,她缓缓地、不动声色地将玉佩更深地塞回袖袋深处,如同藏起最后一点脆弱的温情。脸上,只余下一片冻土般的平静,仿佛刚才的咳嗽和那些汹涌的记忆从未发生过。只有眼底深处,凝结着比这冬风更刺骨的寒意。
小蝶看着小姐惨白的脸和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冻结了的眸子,吓得不敢再说话,只是紧紧抱着自己的小包袱,蜷缩在角落里,肩膀还在微微发抖。
马车在单调而压抑的咯吱声中,碾过京城的街道,驶向那座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荣华,也预示着无尽深渊的太子府。
不知过了多久,车轮的声音似乎变得平稳了些,马车终于停了下来。
“到了。” 车夫在外面闷闷地说了一声。
小蝶连忙掀开车厢那厚实的、打着补丁的棉帘。一股更凛冽的寒风瞬间灌了进来,带着陌生的威严气息。
眼前是一道巨大的、漆成朱红色的侧门,比沐府的正门还要气派数倍。门楣高耸,上面悬挂着巨大的、黑底金字的匾额——“太子府”。门前蹲踞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张牙舞爪,睥睨着下方渺小的来客。门两旁站着披甲执锐、面无表情的侍卫,眼神锐利如鹰。
然而,她们的车停的位置,并非正门,甚至不是侧门,而是侧门旁边一道更不起眼、仅供下人杂役通行的角门。角门紧闭着,显得格外阴冷。
车夫卸下那个小小的藤箱,放在地上,便不再理会,自顾自地将马车赶到一旁角落。
沐云璃裹紧破旧的斗篷,带着小蝶,沉默地走到紧闭的角门前。小蝶看着那森严的门楣和冷硬的侍卫,吓得大气不敢出,紧紧挨着沐云璃,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沐云璃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正要上前叩门,角门却“吱呀”一声,从里面拉开了一道缝。
一个穿着靛蓝色管事太监服饰、面皮白净无须的中年男人探出头来。他眼神先是扫过地上那寒酸的藤箱,又落在沐云璃和小蝶身上那身破旧的衣着上,嘴角立刻向下撇去,拉出一个极其刻薄不屑的弧度。他捏着嗓子,声音尖细又拖沓,像用指甲刮过生锈的铁皮:
“哟?这是打哪儿来的啊?堵在这儿做什么?”
沐云璃平静地开口:“沐家,沐云璃。奉太子府命,前来应选侍妾。”
“沐家?” 那王公公故意拉长了音调,眉毛夸张地挑起,仿佛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哪个沐家?咱家在这太子府当差十几年了,京城里有头有脸的府邸,咱家这双招子可都认得!没听说过什么‘沐家’!” 他刻意将“沐家”两个字念得轻飘飘,充满了鄙夷。
他抱着双臂,倚在门框上,眼神像打量什么不洁之物一样在沐云璃主仆身上来回扫视,充满了挑剔和厌烦:“太子府的门槛,那可是天家威严!不是什么阿猫阿狗,穿身破布烂衫,拎个破箱子就能随便往里闯的!懂不懂规矩?”
他挥了挥手里一块干净的布帕,像是在驱赶苍蝇:“等着吧!咱家得空去问问上头,看看有没有你们这号人!” 说完,作势就要关门。
“小…小姐…” 小蝶再也忍不住,看着那扇即将关上的、象征着唯一生路的门,绝望地低泣起来,小手死死抓住沐云璃破旧的斗篷下摆,“我们…我们怎么办啊…”
寒风卷着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打着旋儿扑在沐云璃脸上。她沉默地站在冰冷刺骨的风里,像一株被霜雪覆盖的枯草。破旧的斗篷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单薄得惊人的轮廓。她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王公公那刻毒的言语和这刺骨的寒风都未能穿透她表面的冰层。
然而,在她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那抹锐利的光芒却如同冰层下蛰伏的刀锋,骤然亮了一瞬。她的目光并未停留在王公公那张令人作呕的脸上,而是飞快地扫过那扇朱红的角门、门后隐约可见的庭院路径、守卫森严的侍卫、以及角门旁墙上几道看似随意却分布巧意的划痕……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开始无声地捕捉着这座森严堡垒的每一个细节。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带来清晰的痛感,却也让她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这扇门的刁难,不过是这黄金牢笼给予她的第一个下马威。而她沐云璃,最擅长的,从来不是哭泣和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