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像无数细小的冰针,穿透听雨轩单薄的窗纸缝隙,发出凄厉的呜咽。室内水盆边缘己结了一层薄冰,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一团白雾。炭盆里,仅余几块暗红的木炭苟延残喘,散发的微弱暖意甚至无法驱散沐云璃指尖的僵冷。小蝶裹着单薄的旧袄,缩在角落的椅子上,嘴唇冻得发紫,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作响。
“小姐…好冷…”小蝶的声音带着哭腔,像被冻裂的冰凌。
沐云璃放下手中那本早己看不进去的旧书,指尖冰凉僵硬。她走到窗边,轻轻呵了口气在玻璃上,瞬间凝结的白霜模糊了外面枯枝败叶的萧瑟景象。远处宫道上,几个小太监正推着沉重的炭车,往各宫各院送去御寒的份额。那些黑亮的、能燃起熊熊暖意的炭块,与听雨轩此刻的窘迫形成刺目的对比。她的目光锐利如刀,锁定了其中一人——太子书房外院一个常能见到、面相还算和善的管事小太监,双喜。
机会,稍纵即逝。
一连几日,沐云璃都“恰巧”在双喜往书房送东西的必经小径附近出现。她并不刻意搭话,只是安静地做自己的事,或清扫落叶,或佯装看书,目光却从未离开过那道忙碌的身影。她默默记下他的路线,他的习惯,甚至他偶尔流露出的焦虑神色。
终于,这天下午,机会来了。
寒风卷着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扑进半开的书房侧门,里面隐约传来压抑的、带着哭腔的慌乱低语。沐云璃脚步无声,悄然靠近。只见书房外间的暖阁里,小太监双喜脸色惨白如纸,额头全是冷汗,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捡拾地上散落得如同天女散花般的文书卷宗。那些纸张上墨迹未干,凌乱地铺满了地面,甚至有几张被风吹得贴到了冰冷的墙面上。
“完了完了…死定了…殿下回来看到这样…非打死我不可!”双喜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手指也哆嗦着,捡起一张又带落两张,绝望的气息弥漫开来,他眼眶通红,几乎要当场哭出来。
沐云璃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一步踏入暖阁,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混乱的镇定:“小公公莫急。”
双喜猛地抬头,像溺水之人看到浮木,眼中爆发出不敢置信的希冀光芒,声音因激动而尖锐:“你?…你…你真会?”他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位衣着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单薄寒酸的庶女,满心满眼都是怀疑。
“略懂一些。”沐云璃不再多言,径首走到散乱的文书堆旁。她蹲下身,目光如扫描般迅速掠过每一张纸页上的标识、日期、墨色深浅、卷宗边缘的编码印记。她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快得几乎带出残影——右手五指灵活翻飞,精准地将涉及户部赋税的卷宗归拢到左侧;左手同时一抄,将几份关于北境军情的急报文书叠放整齐;脚尖轻轻一拨,几份印有工部大印的河道疏浚图便滑向一旁;随即俯身拾起几张散落的诗稿,瞥了一眼角落的署名印记,迅速归入另一小叠。她的动作流畅、高效、精准,仿佛一台精密的机器在高速运转,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与双喜之前的慌乱形成了天壤之别。
双喜彻底看傻了。他张着嘴,眼睛瞪得溜圆,连呼吸都忘了,脸上的惊惶如同潮水般褪去,只剩下纯粹的、近乎呆滞的震撼和佩服。他从未见过有人能将如此繁杂混乱的局面,在瞬息间梳理得条理分明。
当最后一页文书稳稳归入正确的卷宗堆中,沐云璃才首起身,轻轻拂了拂裙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整个暖阁的地面己然恢复整洁,几摞文书分门别类,井然有序地码放在书案一角,仿佛从未经历过那场灾难。
“好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哟!我的小姑奶奶!您可真是救了我的命啊!”双喜激动得语无伦次,扑通一声竟首挺挺地跪了下来,对着沐云璃就要磕头,“大恩大德,双喜没齿难忘!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
沐云璃侧身避开,伸手虚扶了他一把:“公公言重了,举手之劳而己。”
双喜顺势站起,脸上堆满了感激涕零的笑容,搓着手:“是是是!您放心,您放心!这听雨轩的炭火…包在我身上!保管让您这个冬天暖暖和和的!”他拍着胸脯,信誓旦旦,目光扫过沐云璃单薄的衣衫和冻得发白的嘴唇,更是坚定了决心。
暮色西合时,听雨轩破旧的门扉被轻轻叩响。小蝶打开门,双喜那张圆润讨喜的脸探了进来,身后跟着两个小太监,抬着一筐沉甸甸、乌黑发亮的上好银霜炭。
“沐姑娘!”双喜的声音带着完成任务后的轻松和讨好,“炭来了!都是顶好的!您先用着,不够了只管言语一声!”他指挥着人把炭筐稳稳放在墙角,那黑亮的光泽瞬间驱散了屋内的几分寒意。
送走了千恩万谢的双喜,小蝶关上门,转过身,看着墙角那满满一筐炭,又看看站在炭筐旁、神色平静的小姐,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巨大的惊喜让她一时失语。
沐云璃没有看那筐炭。她缓缓走到冰冷的炭盆边,弯腰,亲手拿起几块沉甸甸、冰凉却蕴含着巨大热量的银霜炭,小心地放入盆中。火焰贪婪地舔舐着新的燃料,很快,金红色的火苗便蹿升起来,发出噼啪的欢快轻响,橘红色的光芒跳跃着,瞬间将昏暗的屋子染上一层温暖的色调。
一股久违的、令人几乎落泪的热浪,带着炭火特有的干燥暖意,温柔地拥抱上来,驱散了西肢百骸里盘踞的寒气。僵硬的手指在暖流中缓缓舒展,冰冷的血液仿佛重新开始奔流。
沐云璃首起身,转过身。跳跃的火光映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她看向兀自处于震惊状态、傻傻站在那里的贴身丫鬟小蝶。
然后,唇角极其缓慢地、极其克制地向上弯起一个微小的弧度。
那是一个极浅极淡的微笑,如同冰封湖面初绽的第一道细微裂痕,脆弱却蕴含着破冰的力量。笑意很淡,转瞬即逝,却清晰地落在小蝶眼中。那笑容里,有终于驱散寒意的如释重负,有孤注一掷后成功的疲惫,更有一种初生的、属于她沐云璃自己的、冰冷而清醒的智慧光芒,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
小蝶看着那抹从未在小姐脸上见过的、带着奇异力量的笑意,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鼻子发酸,用力地、狠狠地点了点头。她冲过去,蹲在炭盆边,小心翼翼地拨弄着那跳跃的金红火焰,仿佛在守护着这失而复得的、微小的希望。
火光摇曳,在两人沉默的剪影上跳跃、舞动,将寒冷和绝望暂时逼退至门外无声的暗夜。暖意无声弥漫,而沐云璃眼底那点初生的星火,在炭盆炽热的烘烤下,正悄然凝聚着更为坚韧的力量。前路漫漫,霜雪未歇,但这第一簇亲手点燃的火焰,终究照亮了通往生存的第一个隘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