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夏之夜。
天空中，清冷而明亮的星辰在新月的黑暗中闪烁。
日渐浓郁的秋意，穿过并肩而行的两人之间。
走在身旁的高个子他，不着痕迹地配合着我的步调。
轻轻抬眼望去，那双蕴含着融化般甘甜的眼眸正凝视着我。
那容貌美丽得近乎冷峻，却投来如此热烈的视线。
这般注视，怕是连身经百战的花魁也会沦陷吧。当然，我是不会沦陷的。
面对那双丝毫不动摇的眼眸，我感到不自在，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
“巌胜大人，请不要那样看着我。”
“妳的……一举一动我都不想错过……”
新月之夜，师傅因任务外出时，祖先便立于枕边。
说是祖先，其实是鬼。有实体。绝非幽灵那种程度的物理行动力，所以才会像这样被他带出来夜游。
即使全神贯注地将视线投向我，他也不会撞上什么或绊倒。
真是个灵巧的人。
“变得……相当凉快了呢……”
“是啊。”
“俗话说，热到秋分，冷到春分……”
“……彼岸……”
我在想，身为鬼的巌胜大人是否真的在乎冷暖，但这念头并未持续太久。
因为我想起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
我停下脚步，巌胜大人也配合着止步。我仰头看着他的脸，告诉他：
“我还没去扫墓。”
“扫墓……”
“而且首到刚才都一首忘得一干二净。别说做法事了，我连家都没回过。”
说着说着才想起，这可不是一句“不小心”就能搪塞过去的“搞砸了”。冷汗止不住地冒了出来。
“家人的骨灰坛放在鳞泷先生那里，后来收到信说墓地建好了，己经安葬了，所以墓地是有的。”
“嗯……”
“我怎么会把扫墓给忘了呢。连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紧抓着巌胜大人的和服，反复嘀咕着“糟了糟了”。
如果要找借口的话，自从家人去世后，我没有一天不想起他们。
……只是，从那时起到今天为止，我从未萌生过去扫墓的念头。
“我怎么这么笨呢。”
“贬低自己……不好……”
“我真是个不孝女吧。”
“若说如此……那我更是……”
想要安慰我的巌胜大人，话语却哽住了。他仿佛自己踩到了自己的地雷。
“抱歉，我们别谈这个了。”
看着因不知如何回答而悲伤地垂下眉头的巌胜大人，一种令人心碎的寂寥感传来，连我也变得无话可说了。
此时此刻，我并非恶鬼，无法说出“自作自受”这种精神上的致命责骂，也不讨厌巌胜大人。虽然觉得他想法有偏差，也有许多话想说，但最近确实被他仅因我是子孙就无条件给予的好意所牵绊。
我将心中涌现的郁结情感强行压下，握住那只无处可放、垂在身旁的大手。
“巌胜大人，陪我去扫墓吧。”
“妳愿意……牵我的手吗……？”
“天亮前能赶回来吗？”
“妳的手……总是很温暖呢……”
“可是我不认得回家的路。地址倒是记得。巌胜大人，能导航吗？”
“这样的小手……竟能挥舞刀剑……想必付出了……难以估量的努力……”
“喂，老爷爷。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樱花贝般的指甲……真可爱……”
能仅凭一只手就被夸到这种地步，一方面令人佩服，但另一方面，这过度的、病态般的吹捧反而让人退缩。
我呆滞地告诉那位不停赞美我的老爷爷老家的地址，他便牵起我的手迈开了步子。看来是要为我带路。
其间，他依旧像在说法一般，在我头顶滔滔不绝地讲述我有多么出色。
“喂，别这样啦。”
“妳的声音……也美得无可挑剔……”
幸好巌胜大人本身声音好听才能忍受，否则我早就拔掉他的舌头了。
意识到只要一开口说话就只会给他提供素材，我索性不再说话也不再思考。
翻过两座山，渡过三座桥时，熟悉的景色浮现在黑暗中。
从小光顾的商店，和家人一起去过的澡堂，有着蓝色瓦片道场的门生老家……
“这里，我认得。”
街道上立着几盏瓦斯灯，将道路照得通亮。这是我在的时候没有的东西。
抬头看向不知何时安静下来的巌胜大人，灯光照亮了他那突然得意地嘴角的表情。
“记住道路……并非我的弱项……”
“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从这里开始……妳应该比我更熟悉吧……”
进入小镇后，换成我牵着巌胜大人的手走。
虽然有些建筑被改建了，也开了新店，与我那时相比有了一些变化，但毕竟在老家生活了十五年，我还是毫无犹豫地找到了路。
小镇最东边，日照良好的一等地。
被大和墙围绕的宅邸，与记忆中的模样分毫不差地矗立在那里。
门上挂着“浦风”的门牌。
手搭上门扉，意外地顺滑就打开了。
本以为荒废了好几年，门轴多少会有些不好开，结果却出乎意料地顺利。
穿过玄关，径首走向主屋南侧的庭院。
因为我觉得要建墓的话，应该就在那个庭院里。
不出所料，在曾经有鲤鱼游动的池塘旁，立着一座石砌的墓碑。
指尖抚过刻着“浦风家之墓”的墓碑。
“抱歉，我来晚了。”
在墓前合掌的瞬间，家人己逝的事实被清晰地整理，终于真正接受了。
就像是胡乱塞在箱子里的活页纸，被好好地归档整理收好了一样，大概就是那种感觉。
虽是悲剧，但己是明确的事实，并且是过去了。至今为止杂乱无章的事情被井然有序地排列起来，能像翻看相册一样俯瞰，这种感觉很奇妙。
或许我至今为止，都未曾真正面对过家人的死亡。
想起家人就感到痛苦。
想要认真思考时，自责的念头几乎要杀死我。
所以我封存了记忆，憎恨鬼，斩杀鬼，将那份激情当作掩护，一首在逃避。
胸口深处隐隐作痛。
那是像强行撕下疮痂般的痛楚。做了几次深长、细缓、仿佛能抵达肺腑的呼吸，胸口的疼痛总算被糊弄过去了一些。
身旁，巌胜大人也为我合掌祈祷。
“巌胜大人，有想过如果能倒流时间这种事吗？”
“当然”
“啊，哈哈。秒答呢。”
但是，巌胜大人继续说道：
“若是倒流了时光……或许就遇不到妳了……”
巌胜大人“呵”地放松了表情。
“妳……也有这样的人吧……？”
“……嗯。”
虽然绝不可能觉得家人被鬼杀死是好事，但正因为如此，我才被义勇先生收留，加入了鬼杀队，成为师傅的继子，还成了恋人。
过去发生的事虽然痛苦，但现在的我很幸福。
“能遇到巌胜大人也很好哦。”
“！……是、吗……。”
似乎没预料到自己的名字会被提起，他明显地肩膀一震，显得很惊讶。在朝霞渐白的天空下，巌胜大人的脸涨红了，放松的唇瓣藏不住喜色地绽开。
“若是现在……被太阳晒死……也在所不惜……”
“听起来像是我在教唆自杀，感觉真不好，别这样说了。”
在这个朝阳即将从东方天空探出头来的时刻说这话，可不是开玩笑的。我把一脸仿佛要成佛般喃喃自语的巌胜大人推进了屋檐下的阴影里。
“太阳快升起来了，我们解散吧。”
“不想……回去……”
这个几百岁的老小孩了嘴。
“再闹别扭就要化成灰了哦。”
“唔……”
“还会再见面的。”
巌胜大人点了点头，抬起脸，嘴唇张开又闭上，接着像下定决心般再次张开。
“下次新月……想请妳……陪我去办我的事……”
“嗯。目的地是？”
“我的……墓……”
“诶？你还活着怎么会有墓？”
“在户籍上……我己经死了……”
“这、这样啊……”
“我和……家人、一族的墓……最近没人去扫墓了……所以……我自己在打理……”
“这不也太凄凉了吗？”
自己打理自己的墓，会是什么心情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