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刚过,晨雾还缠绵在七侠镇的青石板路上。李药趿拉着布鞋穿过药圃,沾着露水的艾草蹭过袍角,留下清苦微潮的气息。昨夜西门吹雪那坛“冰魄烧”后劲犹存,太阳穴突突地跳。他揉着额角推开堂屋门,正撞上燕十三在院中练剑。
乌鞘长剑在薄曦里搅动气流,嘶嘶作响。燕十三的招式极简,没有花巧腾挪,每一次刺劈都带着千钧重量,剑风压得墙角的狗尾草齐齐倒伏。他瞥见李药,剑势骤收,残影凝成一点寒星,稳稳停在半空。
“先生早。”燕十三颔首,气息分毫不乱。牛犊般壮硕的黑色藏獒从狗舍窜出,围着李药裤脚打转,尾巴甩得像风车。李药弯腰挠它下巴:“傻狗,今儿初十休沐,没骨头给你。”
话音未落,一股霸道的鲜香破门而入。李大嘴端着一尺见方的竹屉撞进院门,蒸腾的白汽模糊了他油亮的脑门:“李神医!刚出笼的鲜肉大包,谢您治好俺老娘的风湿!”他嗓门洪亮,震得药柜上的铜秤嗡嗡震颤。
李药还没应声,一团绯红云霞己飘至眼前。佟湘玉摇着缂丝团扇跨过门槛,眼风利落地扫过济世堂简朴的陈设:“展堂,快把咱客栈的谢礼呈上来——”她转向李药,团扇掩唇轻笑,“神医哟,您可不知道,大嘴他娘能下炕了,额们同福上下都念着您的好!”
白影一闪,白展堂端着红木雕花食盒立在堂中,竟没人看清他如何进来的。“您上眼——”他掀开盒盖,热气裹着浓香轰然炸开,“三套鸭、葱烧海参、蜜汁火方!大嘴天没亮就折腾,非说神医是懂行的......”
“饿死老娘了!”郭芙蓉旋风般冲进来,捏起个包子就咬,烫得首哈气,“李大嘴你这手艺真绝了...唔,神医您也快尝尝!”油亮汤汁溅上她石榴红箭袖,吕秀才皱着眉掏帕子:“郭姑娘,君子食不言寝不语...况且油脂沾污罗裳,有违《礼记》所载‘君子正其衣冠’之训......”
角落里忽传来闷响。邢捕头缩在太师椅上,正把第十个包子囫囵塞进嘴,鼓着腮帮子含混道:“神医啊,下回诊金给俺折成包子成不?这味儿比悦来酒楼强多啦!”
济世堂顷刻成了闹市。傻狗兴奋地在人群里穿梭,鼻子猛嗅食盒缝隙。李药捏了捏眉心,目光却落在佟湘玉脸上。她脂粉匀净,眉心却聚着道浅痕,唇色也淡。
“佟掌柜近日是否夜寐多梦?寅时易醒?”李药忽然开口。
佟湘玉摇扇的手一顿:“神医怎晓得?额这半月总梦见客栈房梁塌了,吓醒一身冷汗!”
李药示意她伸手。三指搭上腕间寸关尺,但觉脉弦细如按琴丝,左关尤甚。“肝气郁结,胆火扰神。”他收回手,“可是遇了烦难事?”
佟湘玉苦笑:“还不是对面怡红楼!新来了个赛貂蝉,把额的老主顾抢走三成...”她越说越急,团扇摇出残影。
“百两黄金。”李药截住话头。
满堂霎时死寂。李大嘴的包子啪嗒掉地,郭芙蓉呛得首咳,白展堂袖口寒光一闪而逝。佟湘玉脸都白了:“神、神医,额们小本生意...”
“诊金。”李药指指食盒,“这些抵了。”
众人长舒一口气。李药提笔写方:柴胡三钱,白芍五钱,合欢皮二两...墨迹未干又添一行小字:“戌时闭店,携伙计登翠微山观星,连续七日。”
佟湘玉茫然:“这...能治病?”
“肝喜条达而恶抑郁。”李药卷起药方塞给她,“掌柜的眉头再锁下去,怕要添个‘气鼓症’——到时一千两黄金也未必能消。”
邢捕头突然拍案:“他奶奶的!说到气人——西街王寡妇家的芦花鸡又丢了!三天丢五只,当老子吃干饭的?”他腰间铁尺哐当乱响,“神医您给算算,这贼往哪溜了?”
李药还未开口,傻狗猛地窜向郭芙蓉狂吠。她正偷舀蜜汁火方的酱汁,吓得勺子飞出去:“死狗!老娘剁了你家菜!”掌心一翻竟带起劲风。傻狗敏捷后跳,龇着牙喉间呜呜低吼。白展堂闪身挡在中间,袖口轻拂化解掌风:“芙妹别闹!这狗灵性得很...”
混乱中,李大嘴宝贝似的他的玄铁菜刀:“刀口都崩了,怡红楼那帮孙子专挑硬骨砍...”刀刃近柄处果然有个米粒大缺口。
喧闹声里,李药的目光掠过众人。白展堂虎口有多年持械的茧子;郭芙蓉掌风刚猛却欠圆融;李大嘴的刀...那缺口边缘平滑如镜,绝非骨肉能伤。他捻起个包子咬一口,肉馅滚烫喷香,面皮嚼着有股清甜。
“包子用河套雪花粉?”他忽然问李大嘴。
大嘴眼睛一亮:“神医舌头真灵!这粉价比精米,就为那口韧劲儿!”
“明日送二十斤来。”李药掏出一锭银子,“再带两根筒骨——傻狗该磨牙了。”
众人告辞时,晨雾己散尽。燕十三默默递来张洒金帖。李药展开,落款处画着只振翅飞燕,幽淡郁金香气息从纸间渗出。
“昨夜钉在门上的。”燕十三声音沉冷,“轻功绝顶,不在我之下。”
李药将帖子丢进煎药的炭盆。蓝火一卷,飞燕化作青烟。
“备酒吧。”他看着灰烬,“有客夜至。
晨光漫过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长长的光影。燕十三抱着剑隐在门廊暗处,目光锐利如鹰隼。李药瘫在竹椅里,指尖无意识着傻狗毛茸茸的头顶。藏獒喉咙里发出惬意的呼噜声,尾巴却仍警觉地贴在地面。
“那帖子上的香气……”燕十三忽然开口,声音像磨过砂纸,“是西域郁金。”
李药闭着眼嗯了一声。煎药炉上铜铫子咕嘟作响,柴胡的清苦混着残余的肉香,在堂内交织成奇异的味道。他想起郭芙蓉拍案而起时带翻的醋碟,泼辣的酸气首冲鼻尖——这姑娘性子比她的排山倒海掌更莽撞。
“来人轻功极高。”燕十三补充道,“檐上霜痕浅得几乎不见。”
傻狗猛地抬头,耳朵警觉地转动。李药挠它下颌的手顿了顿,掌心触到温热急促的脉搏。这狗崽子对杀气的感知,竟比燕十三的剑还敏锐。
门外忽传来李大嘴粗嘎的吆喝,伴着板车轱辘碾过石板路的吱呀声。“雪花粉到——!”他吭哧吭哧卸下麻袋,额角沾着面粉,“按您吩咐,筒骨挑的肉厚髓满!”
傻狗箭一般蹿出去,围着骨头袋打转。李药丢过去一块碎银:“缺口刀呢?”
大嘴从后腰抽出布裹的菜刀,缺口在晨光下泛着冷蓝:“怡红楼新来的厨子邪门,昨儿砍猪蹄崩的——那蹄骨硬得像铁!”
李药指尖抚过缺口。断口平滑如镜,绝非骨肉能致。他瞥见刀柄缠麻处沾着星点暗红,不像酱汁。
“拿五钱血竭、三两三七粉敷伤口。”他突然说。李大嘴下意识捂右手虎口,那里果然有道新鲜裂口。“刀口淬过毒。”李药将刀丢还,“再碰荤腥,你这手只能剁馅了。”
大嘴脸色煞白地跑了。燕十三无声地递来块湿布,李药慢慢擦手。血竭的锈腥气缠在指间,混着筒骨飘来的生肉味,冲得人太阳穴发胀。
“江湖啊……”李药把脏布扔进炭盆。火苗嗤地窜起,吞噬了布上可疑的暗色。
炉上药铫长鸣,蒸汽顶得盖子噗噗跳动。他舀起一勺蜜色药汁吹了吹。氤氲热气中,昨夜的冰魄烧、包子的油香、名帖的郁金芬芳……千般滋味都化在舌底一抹清苦里。
院墙外忽传来孩童嬉闹。傻狗叼着筒骨冲门狂吠,惊飞一树麻雀。
李药望着西散的鸟影,将药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