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里的紫菊尚带着昨夜的露水，在微凉的秋风中轻轻摇曳。李药正小心翼翼地将最后几支紫菊插入新封的桃花酿坛口，作为封坛的点缀。坛口泥封未干，清冽中带着一丝甜腻的桃花香气混合着泥土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在济世堂的后院里无声流淌。王大壮在煎药房里守着炉火，当归、黄芪特有的微苦药香随着水汽蒸腾出来，与院中的花香、酒香交织成济世堂独有的晨曲。
“先生，风老前辈的药煎好了，温在灶上。”王大壮探出头来喊道，脸上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勤快劲儿。
“知道了。”李药应了一声，目光却没离开那坛桃花酿。风清扬昨日离开时承诺的“松雪酿”让他心痒难耐，不知那华山之巅的古法佳酿，与自己这桃花新醅相比，又是何等风味。
就在这时，一种截然不同的气息，如同极北之地最凛冽的寒风，毫无征兆地切入了这片宁静温暖的晨光之中。
院中的温度仿佛瞬间下降了几度。不是杀气，却比杀气更纯粹、更孤绝。那是一种冻结万物的极致寒意，带着一种孤高寂寥的剑意，无声无息地笼罩了整个小院。药圃边缘几片娇嫩的菊叶上，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
李药插花的指尖一顿，缓缓直起身，目光投向院门。
门口的青石板上，不知何时已立着一个身影。
白衣胜雪，纤尘不染。身形挺拔如孤峰上的寒松，面容冷峻，仿佛万载不化的玄冰雕琢而成。他站在那里，怀中抱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整个人散发出的寒意，让院中原本氤氲的药香酒气都为之一滞。他的眼神，比昆仑山顶的万年积雪更冷，更空寂，此刻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滞，仿佛冰封的湖面下，有暗流在涌动。
正是“万梅山庄”的主人，当世剑神——西门吹雪（宗师后期）！
西门吹雪没有开口，只是目光如两道实质的冰锥，穿透晨雾，落在李药身上。那目光里没有请求，只有一种近乎命令的审视，以及深藏其下的一丝属于绝顶高手的、因身体失控而产生的愠怒。
李药心中微凛。西门吹雪的名头，比风清扬更响，也更冷。他懒散地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脸上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怀的笑容，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西门庄主大驾光临，寒舍蓬荜生辉。请进。”
廊下，怜星正拿着一块肉脯，试图塞进傻狗那硕大的嘴巴里。西门吹雪出现的刹那，她宗师初期的气机本能地流转，周身空气微微一荡，如同平静湖面投入石子。她清冷的眸子瞬间锁定了门口的不速之客，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傻狗的反应更为激烈，它猛地抬起头，牛犊般的身躯绷紧，颈毛根根炸起，喉咙里发出低沉如闷雷般的“呜呜”声，黑亮的眼睛死死盯着西门吹雪，充满了极度的警惕和一种……仿佛遇到天敌般的厌恶。它甚至微微伏低了前身，这是它面对风清扬时都未曾有过的戒备姿态。
西门吹雪的目光在怜星身上停留了一瞬，掠过一丝了然（移花宫宗师），随即落在狂躁不安的傻狗身上。那冰封般的眸子里，竟也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似乎对这畜生的灵性感到意外。他步履无声，白衣拂过门槛，院中的寒意似乎又浓重了几分。
“西门庄主请坐。”李药引他到堂屋诊桌旁。王大壮机灵地奉上热茶，但茶盏刚放到西门吹雪面前的桌上，杯口袅袅升起的热气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结成了细小的冰晶，簌簌落下！王大壮看得目瞪口呆，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西门吹雪没有碰茶杯，直接伸出右手，置于脉枕之上。那只手修长、稳定，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宛如最上等的寒玉雕成。然而，指尖触及的皮肤，却透着一股非人的冰凉。
李药收敛心神，三指搭上西门吹雪的腕脉。指尖传来的触感，让他眉头瞬间蹙紧。
指下脉象沉紧如冰弦！沉主里病，紧主寒痛。这脉象不仅寒，而且凝滞异常，仿佛冰层下被冻住的激流，充满了狂暴的阻力。寸关尺三部皆沉紧有力，但尺脉在沉紧之下，又隐隐透出一丝虚浮之象。八纲之中，里、寒、实为主，但寒邪过盛，已开始损伤根本，故尺脉见虚（阴寒内盛，格拒阳气）。
李药目光扫过西门吹雪的面色。剑神面容依旧冷峻，但细看之下，眉宇间凝结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霜白之气，尤其鼻尖和唇色，比常人更显苍白。呼吸看似平稳，但每一次深长的吐纳，都带出一缕极淡、几乎透明的白气，散发着刺骨的寒意。
李药微微靠近，鼻翼轻动。西门吹雪身上并无汗味或其他异味，只有一种冰雪般的清冽。但当他气息呼出时，李药敏锐地捕捉到一丝极其微弱、却深入骨髓的腥甜气息，如同冻僵的血液混合着金属的锈蚀味。
“西门庄主，”李药的声音平静，却带着穿透寒意的力量，“这寒气，可是自三日前，由左肩‘肩髃穴’附近侵入？初时如冰针刺骨，旋即寒流顺‘手阳明经’直下，过‘曲池’、‘合谷’，直抵指尖‘商阳’？如今寒气盘踞‘手阳明’与‘手太阴’二经交汇之处，如冰塞河道，不仅左臂僵麻，连内息运转至此，亦如陷泥沼冰窟，迟滞难行？” 他每说一处穴位，西门吹雪冰冷的眼眸便锐利一分。
西门吹雪终于开口，声音如同冰珠相击，清冷而简短：“不错。漠北，‘寒魄掌’阴九幽。” 他言简意赅，点出了时间、地点、对手。阴九幽，正是风清扬昨日提及的“玄冥寒冰掌”一脉的传人，只是功力远逊其祖师。
“此寒毒，名‘玄冥蚀脉劲’。”李药收回手，神色凝重，“虽不及当年玄冥老怪之霸道精纯，但胜在阴诡刁钻，专蚀经脉。庄主以无上剑气强行压制，如同以寒冰镇寒冰，虽暂时封住其扩散，却令寒毒与庄主精纯剑气在经脉中相互纠缠角力，如同冰层下暗藏刀兵。若强行以外力或至阳内力驱散，恐引发寒毒与剑气同时反噬，轻则经脉寸断，重则……” 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然明了——这寒毒已与西门吹雪自身的力量形成了一种危险而脆弱的平衡。
西门吹雪的眼神更冷了，空寂的眼底仿佛有冰风暴在酝酿。他左手下意识地抚过怀中乌鞘长剑冰冷的剑柄，那细微的动作，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平静。对于一个追求剑道极致、掌控自身如掌控剑锋的人而言，身体内存在一股不受控的、阻碍他握剑的力量，是比死亡更难忍受的耻辱。
“诊金。”西门吹雪再次开口，依旧是冰冷的两个字，毫无情绪起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李药的目光扫过西门吹雪那身价值不菲、纤尘不染的白衣，落在他怀中那柄象征着剑道巅峰的古剑上，最后定格在他那双蕴含着无尽锋芒却又因体内冰寒冲突而隐现一丝不易察觉疲惫的眼睛上。他懒散一笑，伸出三根手指：“三百两，黄金。”
这个数字，足以让七侠镇的首富王富贵都肉疼不已，正是李药“富人诊金百两黄金起步”原则的极致体现。
西门吹雪眼皮都未抬一下，仿佛听到的只是三个铜板。他直接从怀中取出一叠薄如蝉翼、印着复杂暗纹的银票，看也不看便放在桌上。那是大通钱庄最高规格的“万两通兑”银票，三张，不多不少。
“现在，治。”命令般的语气，带着剑锋般的锐利。
“如此，请庄主宽衣，露出左肩臂。”李药起身，示意王大壮准备针具药箱，并立刻去煎煮他口述的几味猛药：桂枝、附子（需先煎久煎去其毒）、细辛、干姜、麻黄。怜星见状，默默起身，带着依旧对着西门吹雪低吼示威的傻狗退至一旁，但宗师气机已悄然笼罩整个堂屋，一旦有变，移花接玉将瞬间发动。燕十三不知何时已无声地出现在门外廊柱的阴影里，怀抱的长剑虽未出鞘，但那片阴影却仿佛凝固成了最深沉的黑夜，与西门吹雪的冰寒分庭抗礼。
西门吹雪面无表情，解开雪白的外袍和中衣，露出精壮如钢浇铁铸的左肩臂膀。左肩“肩髃穴”下方寸许，一个深青近黑的掌印赫然在目！掌印边缘模糊，但中心处却仿佛凝聚着一点极致的深寒，皮肤下的经络呈现出诡异的青紫色，如同被冻僵的毒蛇盘踞。一股肉眼可见的淡淡白气，正从那掌印处丝丝缕缕地散发出来，所过之处，空气都微微扭曲。
堂屋内，原本弥漫的药香、茶香瞬间被这股刺骨的寒意驱散。药箱中取出的金针，针尾竟也凝上了一层薄霜。王大壮点燃的艾条，散发出的温热辛香，成了对抗这股寒意的唯一暖源，在冰冷凝滞的空气中顽强地弥漫着。光线似乎都黯淡了几分，只有艾火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和李药沉稳的呼吸声，在死寂的寒意中显得格外清晰。
“庄主，请放松心神，万勿以自身剑气相抗。此针引阳，需顺其自然。”李药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仿佛暖阳试图融化坚冰。他净手，取出一套细如牛毛、长短不一的金针，针尖在艾火旁微微烤热，驱散寒气。
他凝神静气，出手如电！
第一针，直刺肩髃穴（手阳明大肠经）！针入一寸，西门吹雪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李药指尖捻动，施展“烧山火”针法中的“透天凉”转“烧山火”秘技。一股温和醇厚、却坚韧无比的暖意，如同地心涌出的温泉，小心翼翼地顺着金针渡入那冰封的穴位，试图冲刷冻结的河道。
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精准落入曲池穴（手阳明大肠经）、尺泽穴（手太阴肺经）。针尾轻颤，发出细微的嗡鸣。李药指法变幻莫测，时而如春风化雨，轻捻慢提，引导暖流渗透；时而如夏日惊雷，疾刺徐进，冲击寒毒淤塞之处。他口中低语，既是引导西门吹雪，也是说给紧张旁观的王大壮听：“寒邪盘踞要冲，如冰塞大川。强攻则堤毁人亡。当以温阳之针为引，如地火暖流，徐徐化之，破其坚冰，导其归流。再辅以猛药，内温脏腑，外驱寒邪。”
随着金针的引导和“烧山火”针法的效力，西门吹雪左肩臂上那深青色的掌印边缘，开始有极其细微的、带着冰碴的暗红色血珠缓缓渗出，如同冰层被暖流融开缝隙，污浊的冰水开始渗出。一股更猛烈的寒气被逼了出来，室内的温度骤降，连地面都似乎要结冰。傻狗狂躁地刨着地面，发出威胁的低吼。怜星的手，已按在了腰间的软剑剑柄上。门外的阴影中，燕十三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怀中长剑发出低不可闻的轻吟。
李药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瞬间又在寒意中凝结成冰晶。他精神高度集中，再次下针，取合谷、列缺、外关**等要穴，手法转为轻快疏泄，如同开闸泄洪，引导着被金针暖流融化的寒毒之气，顺着经络向外疏导。金针过处，西门吹雪左臂上那青紫凸起、如同冻僵毒蛇的经络，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平复下去，颜色也由青紫转为暗红。
“药来！”李药沉声喝道，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王大壮立刻将刚刚煎好、犹自滚烫、散发着浓烈辛热药气的药汁（桂枝附子汤为主）奉上。药气蒸腾，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力，暂时驱散了堂屋内的部分寒意。西门吹雪接过药碗，没有丝毫犹豫，仰头一饮而尽。滚烫的药液入喉，他冰冷的脸上终于泛起一丝极淡的红晕。
李药又以银刀挑起用热酒调和好的药泥（以肉桂、吴茱萸、花椒等大辛大热之品研末），均匀地敷在西门吹雪左肩背的掌印处，尤其覆盖住那几处仍在渗出冰血珠的针孔。药泥甫一接触那冰寒的皮肤，便发出剧烈的“滋滋”声，腾起大片白气，一股霸道的热力强行透入肌理深处。
西门吹雪闭上双眼，脸上第一次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舒缓之色。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盘踞在手臂经脉中、阻碍他握剑、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枷锁，正在那温和却坚韧的金针暖流与霸道药力的内外夹击下，一点点松动、瓦解。左臂那令人窒息的麻木和沉重感，正在迅速消退。
治疗持续了近一个时辰。当李药将最后一根金针缓缓拔出时，西门吹雪肩臂上的深青掌印虽未完全消失，但颜色已淡去许多，中心那点极致的深寒也转为暗红，那股刺骨冰封的寒气更是消散了大半。敷上的药泥颜色变深变硬，如同覆盖伤口的温暖铠甲，持续散发着温热。
李药长舒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冰晶，脸色略显苍白：“今日先到此为止。寒毒虽被压制疏导大半，但其性阴诡，根除不易。需连续施针三日，辅以外敷内服之药，方能尽去其根。这药膏每日需更换一次，内服的汤药方子我会写好，庄主需按时服用。” 他强调了治疗的持续性，避免了“一针见效”的神迹，符合“仅限草药针灸”的限制。
西门吹雪缓缓睁开眼，活动了一下左臂，五指缓缓握紧又松开。那久违的、属于剑神的、对自身肢体绝对掌控的感觉又回来了几分。他眼中冰封的锐气似乎融化了一丝，对着李药，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这已是西门吹雪能表达的最大谢意。
他整理好雪白的衣衫，重新抱起那柄乌鞘长剑，那股孤高寂寥的剑意再次笼罩全身，但其中夹杂的那丝凝滞与寒意已消散无踪。他没有再看桌上的银票一眼，转身便向门外走去，步伐依旧稳定无声。
就在他即将跨出门槛时，李药似乎想起什么，状似随意地开口：“西门庄主，这‘玄冥蚀脉劲’阴毒异常，中者如坠冰狱，内力滞涩。不知那阴九幽……”
西门吹雪脚步未停，冰冷的声音随风飘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已毙于剑下。” 话音落时，那袭白衣已如惊鸿般消失在院门外，仿佛从未出现过，只留下满室未散的寒意和那三张价值千金的银票。
院中，傻狗对着西门吹雪消失的方向又低吼了几声，才慢慢放松下来，甩了甩硕大的脑袋，踱回怜星脚边，用鼻子拱了拱她手中的肉脯，仿佛在讨要压惊的奖赏。怜星松了口气，将肉脯塞进它嘴里，目光复杂地看向李药：“这寒气…好生霸道。”
李药走到那坛点缀着紫菊的桃花酿旁，手指拂过冰冷的坛身，感受着指尖残留的、来自西门吹雪的刺骨寒意，又看了看桌上那三张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银票，懒懒地伸了个腰。
“是啊，霸道得很。”他喃喃道，目光却投向药圃中几株在寒意侵袭后依然顽强挺立的活血藤（丹参），嫩绿的叶片在恢复温度的阳光下舒展着，“不过，再霸道的寒冰，也挡不住地火的暖流和…好酒的醇香。王大壮，把诊金收好。下午，我们去同福客栈，让李大嘴做几个好菜，压压惊。” 他心中对那传说中的“松雪酿”，以及自己刚刚想到的“冰泉酒”，更加期待了。这小小的济世堂，似乎正被一股无形的力量，越来越深地卷入那波澜壮阔的江湖寒流之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