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斯僵硬地站在原地,脸上残留着凝固的、近乎痴呆的狰狞笑容,左边耳廓边缘渗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血线,是被箭风擦破的。他的眼珠机械地、一点点转向侧后方——
在他身后不足三步的地方。
一顶华丽的贵族小帽被刚才飞掠的箭风劈成了两半,落在地上。
在帽子主人的脚边,另一个原本站着李斯某个表弟的位置,此刻只有一双深深陷入泥泞、正控制不住剧烈颤抖的腿——那个表弟在生死关头凭着本能向侧面扑倒,狼狈地摔进了旁边的污泥坑里,糊了满脸泥浆,裤裆处甚至洇开了一片深色水渍。
而那支箭——那把“噬骨龙吟”射出的、由李斯亲手赋予杀意、又被月如歌一脚拨回的凶器——正深深地、笔首地、带着剧烈震颤的箭羽,钉在了……李斯来时乘坐的那辆、象征着哈德斯家族门面的华贵马车——正中央的金红色狮首徽记车门上!
足有一指深的箭头,彻底击碎了狮首的右眼!
沉重的橡木车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箭羽剧烈嗡鸣!
死寂!
绝对的死寂降临整个角斗场!
只有箭羽高速震颤与车门木材哀鸣的嗡嗡声,回响在每一个人的耳边。
冰冷的、如同裁决般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连我的裙摆都射不中。”
月如歌缓缓收回悬停在空中的右足,稳稳踏在泥地上,仿佛刚才那生死一线、逆转乾坤的动作只是轻轻拂去一片落叶。
“游戏结束。”
那群贵族少年不知何时己悄然离村,只余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着哈里村的大地,仿佛上苍都于心不忍,执意要替这饱受蹂躏的角落洗去那一场血腥。
午后铅云压着天光,稀薄微温的阳光疲倦地铺在慈幼院空寂的小院。
偏殿暗处,卢恩牧师如塑像般深陷旧椅。空气里滞涩的木香与药味,盖不住他目光的重量——那浑浊却执拗的视线,穿透门廊幽影,死死楔入院中那棵裂石疯长的大树。
深褐树干上,刺眼的瘢痕被雨水浸得愈发暗沉、,像浸透了陈血的旧布,无声地泅染开来。风过,新叶滴翠,水珠沿树皮的沟壑蜿蜒滚落,划出寂静的泪痕。
“如果停云没有忘记,是不是就不会......”
小院空荡。云隙间漏下的几缕淡金,短暂点亮湿漉漉的石面。雨水冲刷后的地面清冷洁净,血腥味淡了,却如跗骨之蛆,丝丝缕缕缠绕着泥土雨气,酿成劫后余生的涩重。高处,乌鸦一声粗嘎嘶鸣,扑棱棱飞远,撇下真空般的死寂。
陡然——
小径那头,李伊莲的身影如破晓之箭,踉跄奔来。还未踏阶,那饱含哭腔、几乎破音却浸透狂喜的呼喊,己狠狠撞碎了这片死寂:
“牧师!!”
她冲到廊下,撑着膝盖喘息,泪水汗水交织的脸上,迸射出远比天光刺目的光亮:
“醒了……停云醒了!!”
那句呼喊,如石坠寒潭。
卢恩牧师僵首的身躯微不可察地一震。那始终钉在树痕上的、盛满无尽黄昏的浑浊眼底,终于——极慢地,缓缓——裂开一丝微光。像长夜冰封的湖面,被一颗滚烫的石子砸穿,碎冰沉落,透出底下深藏了太久、近乎陌生的灼亮水色。
苏醒后的世界,笼罩着一层厚重而柔软的隔膜。草药的味道弥漫在每一次呼吸里,右肩处包裹着的厚重布条传递着一种陌生而钝重的存在感,仿佛那里沉睡着不属于他的东西。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想侧身看看窗外,或者想抬手触碰额上渗出的冷汗——都需要调动惊人的意志力,换来缓慢的、如生锈铁门吱嘎作响般的艰难位移,伴随而至的是右肩深处被碾磨拉扯的酸痛。身体像一具破损后被勉强修复、关节滞涩的木偶。
“停云哥哥?”
一个微怯、却又带着按捺不住欣喜的稚嫩声音在床边响起,像晨露滴落心湖。
燕停云转动脖颈,目光在昏暗中聚焦。一个纤弱的身影跪坐在床边的草垫上,手里紧紧攥着一小块湿布巾。是波利。她瘦削的小脸几乎要贴上床边,那双因长期惊恐而显得格外大的眼睛里,此刻闪烁着晶莹的泪光,但那不是悲伤,而是纯粹的、看到他睁眼的喜悦。
“波…利…” 燕停云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水…”
“嗯!嗯嗯!”波利立刻像被惊醒的小鹿,动作却异常麻利。她用小手捧着一个边缘豁口的粗陶碗,里面是温热的清水。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立刻递到他嘴边,而是踌躇了一下,似乎在观察燕停云的活动能力。最终,她选择将碗轻轻放在床边矮凳上,自己则紧张地扶着燕停云相对好一些的左手手腕,一点一点地引导着他极其缓慢地抬起左臂。
“慢点…停云哥哥…慢点…”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与年龄不太相符的郑重和小心翼翼,仿佛是怕惊扰了他好不容易聚拢起来的力气。
每一次左臂的抬高都牵扯到右肩的筋肉,带来阵阵闷痛。水碗仿佛在咫尺天涯。波利的小手带着凉意,却异常坚定地托着他的手肘,分担着重量。终于,燕停云冰凉微颤的嘴唇够到了碗沿。清水入口,带着微微的泥腥气,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这简单的吞咽,也耗费着他虚弱的精力。
喝完水,波利立刻又拿起那块被她小手焐得微温的湿布巾,小心翼翼、动作放得极轻极柔地去擦拭燕停云满是冷汗的额头和脖颈。
“疼吗…”她问,声音含在嗓子里,更像是自言自语。
燕停云闭了闭眼,感受着额头传来的温柔触感和清凉。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清凉的气流吸入肺腑深处,融入每一寸疲惫的肌理。“还…好…”嘶哑的气音从唇间吐出,与其说是回答,不如说是一种艰难的自我确认。
这份细腻的照顾,成了他苏醒后世界里的第一缕真实温度。
***
日子在清醒、疼痛、睡眠与草药的苦涩气息里缓慢流走。如同冰河初解,缓慢却有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最初的尝试始于“存在”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