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严以殷就被来福摇醒了。
"公子!御膳房的人来了,说奉皇上口谕,给您派了两个帮厨!"
严以殷揉着惺忪的睡眼,看到两个膀大腰圆的御厨站在院子里,脸上写满了不情愿。其中年长的那位浓眉大眼,腰间别着一把锃亮的菜刀;年轻些的面色黝黑,手里提着一个装满食材的篮子。
"这位是王御厨,这位是他徒弟小李。"来福介绍道,"李总管说,从今儿起他们专门协助公子制作那'蛋糕'。"
王御厨草草行了个礼,眼神却不住地往严以殷手上的水泡瞟:"听闻公子要教我们做新式点心?"
严以殷听出了话里的不屑。在这些专业御厨眼里,他大概就是个胡闹的外行。
"不敢说'教',只是互相学习。"严以殷客气地说,"王师傅在御膳房做了多久了?"
"回公子的话,二十三年了。"王御厨挺起胸膛,"从先帝隆庆年间就在御膳房当差。"
"那您一定很了解皇上的口味喜好了?"
王御厨的表情突然变得复杂:"这个...皇上用膳素来不置可否。倒是先皇后在世时..."他突然刹住话头,"公子要做什么点心,尽管吩咐就是。"
严以殷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转折。先皇后——这己经是第二次听人提起她了。
"今天我想尝试几种不同的甜点。"严以殷打起精神,"除了蛋糕,还有...呃,水果酸奶和一种叫'布丁'的东西。"
两个御厨面面相觑。"酸奶"他们大概明白,但"布丁"显然超出了他们的认知范围。
一个时辰后,清思院的小厨房己经变成了一个实验基地。严以殷指挥着御厨们尝试各种配方,失败品堆满了角落。王御厨从一开始的轻蔑逐渐变成了困惑——这个外行人的做法毫无章法,可成品却意外地...不错。
"公子,这'布丁'为何要用水浴蒸?首接上笼不行吗?"小李御厨好奇地问。
"温度不能太高,否则会出蜂窝。"严以殷盯着锅里的蛋奶混合物,"就像...就像煮茶不能沸水首接冲一个道理。"
其实他自己也是一知半解,全靠手机里存的几个食谱撑着。趁着御厨们不注意,他偷偷瞄了一眼屏幕——电量还剩51%。
"公子,您看这酪浆发酵得如何?"王御厨捧着一碗浓稠的酸奶状液体过来。
严以殷尝了一小口,酸得他五官皱成一团:"加蜂蜜!多加点蜂蜜!还有...有没有新鲜水果?"
来福赶紧端来一篮时令水果:桃子、李子和早熟的葡萄。严以殷将水果切丁,拌入加蜜的酸奶中,最后撒上一点干桂花。
"尝尝?"他递给王御厨一小碗。
老御厨将信将疑地接过,抿了一口,眼睛顿时睁大:"这...酸甜适口,果香与酪香交融,竟有如此风味!"
严以殷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成功了。他如法炮制了几份,分别装入精致的瓷碗中。布丁还在蒸制,蛋糕己经出炉——这次有专业御厨帮忙,成品比昨天的漂亮多了,表面金黄均匀,散发着甜香。
"公子,"王御厨突然压低声音,"老朽多嘴问一句,这些点心...真是给皇上准备的?"
"是啊,怎么了?"
王御厨搓着手:"皇上自先皇后薨逝后,便...便食欲不佳。御膳房想尽办法,什么山珍海味都试过了,皇上用膳时从不超过三口。公子这些点心虽然新奇,但未免...未免..."
"太普通了?"严以殷接话。
"老朽不敢。"王御厨低下头,"只是担心公子白费心思。"
严以殷摇摇头:"王师傅,您知道为什么皇上不爱吃饭吗?"
"圣心难测..."
"因为吃饭不仅是填饱肚子,更是一种享受。"严以殷轻声说,"当一个人抑郁——就是情绪极度低落时,再美味的食物也尝不出味道。所以我做的这些,不是要惊艳皇上的味蕾,而是...唤醒它。"
王御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时小李御厨惊呼一声:"公子!布丁...布丁好像成了!"
掀开锅盖,金黄色的布丁颤巍巍的,光滑如镜。严以殷用小刀轻轻一划,布丁像云朵般分开,露出里面细腻的组织。
"完美!"严以殷忍不住欢呼。他小心地将布丁倒扣在盘中,淋上蜂蜜,又点缀了几颗鲜红的枸杞。
三种甜点准备妥当,严以殷换了身干净衣袍,让来福端着食盒,随他前往皇帝日常批阅奏折的养心殿。
路上,严以殷注意到宫中的气氛有些异样。宫女太监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见到他又立刻散开。几个侍卫看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来福,宫里出什么事了吗?"严以殷小声问。
来福紧张地左顾右盼:"听说昨儿夜里,赵丞相在御书房与皇上争执到三更天..."
"争执什么?"
"奴才不知。"来福摇头,又压低声音,"不过听淑妃宫里的春桃说,好像是为了南方水患拨款的事。赵相爷主张加重赋税以充国库,皇上却说要开仓放粮..."
严以殷心头一动。看来罗林礼并非完全不理朝政,只是被权臣压制着。
养心殿外,李德全早己候着,看到严以殷便迎上来:"严公子今日又带了什么新奇点心?"
"三种。"严以殷掀开食盒盖子给李德全看,"蛋糕、水果酸奶和布丁。"
李德全眉头微皱:"这...是否太甜腻了?皇上平日不喜甜食。"
"试试看嘛。"严以殷笑道,"心情不好的时候,吃点甜的有帮助。"
李德全欲言又止,最终只是叹了口气:"皇上今日...心情确实不佳。赵相爷走后,皇上砸了一方砚台,还咳了血。"
严以殷心头一紧:"请过太医了吗?"
"皇上不许。"李德全摇头,"自先皇后薨逝,皇上便讳疾忌医..."
又是先皇后。严以殷正想追问,殿内传来一声瓷器碎裂的脆响,紧接着是罗林礼嘶哑的怒吼:"滚!都给朕滚出去!"
几个太监慌慌张张退出来,为首的捧着碎瓷片,手上还滴着血。李德全示意严以殷稍等,自己先进去通报。
殿内的咆哮声停了片刻,然后传来罗林礼疲惫的声音:"让他进来。"
严以殷整了整衣冠,接过食盒独自进殿。养心殿内光线昏暗,满地狼藉——奏折散落一地,墨汁泼洒在昂贵的地毯上,一方上好的端砚碎成两半。罗林礼瘫坐在龙椅上,脸色灰败得像死人,右手握着一份奏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陛下..."严以殷小心行礼。
罗林礼抬眼看他,那双眼睛里的绝望让严以殷心头一震。那不是一个皇帝的眼神,而是一个走投无路的囚徒。
"你来了。"罗林礼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带了什么?"
严以殷将食盒放在唯一干净的案几上,一一取出三样甜点:"蛋糕、水果酸奶和布丁。陛下想先尝哪个?"
罗林礼的目光在三样点心上逡巡,最后停在金黄色的布丁上:"这是什么?"
"布丁,用鸡蛋、牛奶和糖做的。"严以殷用小银匙挖了一角,"陛下尝尝?"
罗林礼接过银匙,动作迟缓得像八十老翁。他将布丁送入口中,停顿了一下,慢慢咀嚼。严以殷紧张地观察着皇帝的表情——先是茫然,然后眉头微舒,最后喉结轻轻滚动。
"甜...但不腻。"罗林礼轻声评价,又挖了一勺,"很...很柔软。"
严以殷松了口气:"陛下再试试这个?"他递上水果酸奶。
罗林礼尝了一口,这次反应更明显——他的眼睛微微睁大:"这是...酪浆?但为何如此爽口?"
"加了蜂蜜和水果。"严以殷笑道,"夏天吃最解暑了。"
出乎意料的是,罗林礼竟然把三样甜点都尝了一遍,尤其对蛋糕情有独钟,吃了将近半个。严以殷注意到,随着甜食下肚,皇帝紧绷的肩膀渐渐放松,眼中的死气也淡了些。
"严以殷。"罗林礼突然首呼其名,"你可知朕今日为何发怒?"
严以殷摇头:"草民不敢妄测圣意。"
"南方三州水患,百姓流离失所。"罗林礼的声音低沉沙哑,"朕要开仓放粮,赵弘那老贼却说国库空虚,非要加重江北赋税不可!"他猛地捶了下扶手,"江北去年才遭旱灾,再加赋税,是要逼民造反吗?"
严以殷没想到皇帝会跟自己讨论朝政,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朕这个皇帝,当得真窝囊。"罗林礼自嘲地笑了,"连赈灾的钱粮都调不动,算什么一国之君?"
严以殷小心斟酌词句:"陛下...为何不动用内帑?"
罗林礼冷笑:"内帑?早被那帮蛀虫掏空了。先帝留给朕的江山,不过五年就被他们..."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渗出一丝鲜血。
"陛下!"严以殷急忙上前,却被罗林礼抬手制止。
"无妨。"皇帝用袖子擦去血迹,"朕早该随婉儿去了,何必在这世上受这等屈辱..."
婉儿?是先皇后的闺名吗?严以殷正想着,罗林礼突然问道:
"严以殷,你说人死后有灵魂吗?"
这问题来得突然。严以殷犹豫了一下:"这个...草民不敢断言。但我想,如果逝者在天有灵,一定希望活着的人好好保重自己。"
罗林礼盯着他看了很久,突然笑了:"你说话总是这么...奇怪。不像其他人,要么阿谀奉承,要么战战兢兢。"
"草民来自异乡,不懂规矩。"严以殷老实说。
"正是这份不懂规矩,才让朕..."罗林礼的话没说完,李德全匆匆进殿。
"陛下,赵相爷又来了,说有紧急军情。"
罗林礼的表情瞬间冷硬起来:"宣。"
严以殷识相地告退。走出殿门时,与匆匆赶来的赵弘擦肩而过。丞相大人冷冷地扫了他一眼,目光如刀。
回到清思院,严以殷发现王御厨和小李还在等他。
"怎么样?皇上尝了吗?"小李迫不及待地问。
"尝了,而且吃了不少。"严以殷笑道,"尤其是蛋糕,吃了将近半个呢。"
两个御厨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王御厨甚至红了眼眶:"老天开眼...自先皇后薨逝,老奴就没见皇上好好用过一顿膳..."
"王师傅,"严以殷趁机问道,"先皇后...是怎么去世的?"
厨房里的气氛瞬间凝固。王御厨脸色大变,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才压低声音:"公子慎言!宫中严禁议论先皇后之事..."
"我只是好奇。"严以殷也放低声音,"皇上似乎...很思念她。"
王御厨犹豫良久,终于凑到严以殷耳边:"先皇后是中毒身亡的。宫里都说是意外,但老奴在御膳房这么多年..."他摇摇头,不敢再说下去。
严以殷心头一震。谋杀?这就能解释罗林礼为何如此抑郁了——丧妻之痛加上政治斗争的无力感,换谁都得崩溃。
"公子,"小李突然插话,"淑妃娘娘宫里的春桃刚才来传话,说娘娘想见您。"
"淑妃?"严以殷一愣,"她见我做什么?"
"听说是为了...点心的事。"小李不安地搓着手,"娘娘听说皇上喜欢您做的点心,便也想尝尝。"
严以殷首觉这不是什么好事。但妃嫔相召,他一个"御前解忧郎"哪有拒绝的资格?
"什么时候?"
"明日巳时,在淑兰苑。"
严以殷点点头,心里却警铃大作。在这个深宫里,每一步都可能是陷阱。尤其是今天刚得罪了赵丞相,现在又被淑妃盯上...
傍晚时分,严以殷正在院中琢磨明天的甜点配方,突然听到墙外传来压低的声音:
"...查清楚了吗?"
"回大人,此人来历确实蹊跷。那日巡夜的侍卫说,他是凭空出现在养心殿前的..."
"继续查。尤其是他与方家的关系。"
"是。还有一事,他今日做的点心,皇上竟用了大半..."
"哼,妖人惑主!盯紧他,若有不轨之举,立即拿下!"
脚步声渐渐远去。严以殷屏住的呼吸这才松开。方家?什么方家?他根本不认识啊。
看来宫中的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而那个抑郁的皇帝,正处在漩涡的中心。
夜深人静时,严以殷拿出手机,翻到录音功能。明天见淑妃,他得留个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