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的阳光,从来照不进这间位于楼梯底下的、棺材般的出租屋。只有门外过道里偶尔晃过的人影和嘈杂的生活噪音,提醒着这里还存在着活物的气息。霉味、廉价药品的苦涩味、还有挥之不去的、隐约的血腥味,在凝滞的空气里发酵。
陈默平躺在板床上,眼睛空洞地盯着头顶那块被油烟熏得发黄、布满裂纹的天花板。胸腔里的风箱依旧在艰难运转,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深处钝痛,但咳血的频率似乎低了一些——或许是因为他放弃了挣扎,身体也放弃了激烈的抗议。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从骨髓里渗透出来,麻痹了痛感,也麻痹了思想。
门外传来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门被推开,刘芳无声地走了进来。她手里没有拿东西,整个人像一缕灰色的烟,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她的脸色依旧灰败,但之前那种歇斯底里的疯狂己经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沉寂。她走到床边,没有看陈默,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散落的书籍残骸和被烧焦的纸灰上,停顿了片刻。
“签了。”她的声音很轻,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 陈默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看向她。 刘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纸张很薄,很廉价,上面印着密密麻麻的铅字。她将那纸展开,递到陈默眼前。
纸张顶头,加粗的黑体字冰冷刺眼:《放弃进一步治疗及自动出院告知同意书》。 下方是打印的条款,大意是:患者(姓名:丁XX)目前诊断为:1. 左下肢开放性粉碎性骨折伴大面积软组织缺损;2. 创伤性失血性休克后遗症;3. 严重颅内损伤(弥漫性轴索损伤可能性大);4. 重症肺部感染;5. 多器官功能障碍综合征……预后极差,长期生存质量低下,植物状态生存可能性大……继续救治需耗费巨额医疗费用(日均数千至上万不等),且效果难以预期……建议转入临终关怀或自动出院……家属己充分了解病情及风险,因无力承担后续巨额医疗费用,自愿放弃一切积极抢救及高级生命支持治疗,要求办理自动出院手续……一切后果自行承担……
在“家属签字(关系)”一栏,己经签好了刘芳的名字,字迹歪斜颤抖,旁边写着(朋友)。 下面还有一行空白,写着“其他见证人(若有)”。
陈默的目光在那密密麻麻、宣告着老丁终结命运的铅字上缓缓移动,每一个冰冷的医学术语都像一根淬毒的针,扎进他早己麻木的神经。他看到“植物状态生存”、“巨额费用”、“无力承担”、“自愿放弃”、“自行承担”……这些词句在他眼前旋转、放大,最终凝结成老丁那条血肉模糊的腿,凝结成担架床上滴落的血滴,凝结成刘芳在急诊室撕碎的漫天纸屑……
“笔……”他极其轻微地张了张嘴,喉咙里发出嘶哑的气声。 刘芳默默递过来一支廉价的一次性圆珠笔。 陈默伸出枯瘦、微微颤抖的手。他的目光并没有再看那告知书,而是越过纸张,仿佛穿透了冰冷的墙壁,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笔尖落在“其他见证人”的空白处。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手指不剧烈颤抖。他慢慢地、一笔一划地、用一种近乎刻板的工整,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陈默
写完最后一笔,他像是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手指一松,圆珠笔掉落在粗糙的被单上,滚了几下,不动了。他闭上眼睛,不再看那张纸,也不再看刘芳。一种巨大的、空洞的、彻底的疲惫淹没了他。尘埃落定。从此,他不仅背负着十九万六千的债务,更背负上了一个活生生的、被他亲手签下“放弃”的生命重量。
刘芳拿起那张签好字的纸,仔细地、近乎仪式性地折好,放回口袋。她走到墙角,蹲下身,开始默默地收拾地上那些散落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书籍纸张碎片。没有愤怒,没有悲伤,只是机械地将它们拢到一起,撕得更碎,然后塞进一个破旧的塑料袋里。动作缓慢而沉重,仿佛在埋葬着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传来钥匙开门的声音。紧接着,小斌小小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孩子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旧书包,小脸冻得有些发红。他看到屋子里的景象,脚步停顿了一下,目光扫过地上残留的纸屑,扫过妈妈收拾东西的背影,扫过床上闭着眼、脸色灰败的陈叔叔。孩子的眼睛里没有了之前的惊恐和泪水,只剩下一种过早成熟的、小心翼翼的沉寂。
刘芳站起身,拿起那个装着碎纸的塑料袋,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疲惫:“在家待着。看好门。我去……把丁爷爷……接出来。”她没有说“接去哪里”,也没有看小斌的眼睛。 小斌低着头,小声应了一句:“嗯。”声音细弱蚊蚋。
刘芳拎着袋子,推开门,走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 屋子里陷入了彻底的死寂。 小斌默默走到床边,看着闭目不语的陈默,又从书包里掏出那个瘪瘪的旧文具盒。他打开文具盒,里面没有几支像样的笔,只有几张卷了边的小卡片——那是他收集的别人丢弃的、印着风景画的过期台历页。他小心地抽出几张画着阳光海滩和绿色田野的卡片,踮起脚,轻轻放在陈默枕边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旁边。
陈默的手指微微动了一下。他没有睁眼,但似乎感受到了那几张薄薄的纸片。良久,他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极其缓慢地、摸索着,将其中一张画着金色麦浪的卡片,压在了枕头底下。微凉的纸张贴着枕巾,那虚假的、不属于他们的丰收景象,成了这片绝望尘埃之下,唯一能触碰到的、微不足道的、冰冷的慰藉。
屋子里只剩下小斌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呼吸声和陈默沉重艰难的喘息。尘埃落定,浮灰之下,再无波澜。属于陈默的梦想、挣扎、爱与痛,在签下放弃老丁生命的那一刻,连同那十九万六千的债务一起,彻底湮灭于这片滋养他也吞噬他的土地。活着的惯性,只剩下无声下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