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塘巷的晨曦吝啬地挤过违章建筑狭窄的缝隙，在出租屋冰冷的水泥地上投下几道惨淡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炉的烟气和残留的血腥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沉重得像灌了铅。
陈默靠在吱呀作响的板床上，胸腔如同一架濒临散架的风箱，每一次喘息都带着撕裂的痛楚和浓重的血腥气。他不敢深咳，怕那温热的液体再次涌上喉头。身体的疼痛近乎麻木，真正啃噬他的是急诊室那晚的回忆碎片——老丁腿上狰狞的钢筋，刘芳撕心裂肺的嘶吼，小斌手中滚落的包子，还有漫天飘洒的、写着“186,437.22”的纸屑……这些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反复灼烫着他早己千疮百孔的灵魂。十九万六千西百三十七块二毛二，不再是数字，而是压在他们脖颈上、随时会收紧的绞索。
门被轻轻推开，带着清晨的寒气。刘芳走了进来，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她的棉袄前襟还残留着大片无法洗净的暗褐色血痕，那是丁伯的血。她的脸比昨天更加灰败，眼窝深陷得像两口枯井，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死寂的、望不到底的灰蒙。她手里端着一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米粥，粥稀得几乎能照见人影。
“喝……喝点……”她的声音嘶哑干涩，像是砂纸摩擦木头，带着一种耗尽了所有情绪的疲惫。她把碗放在垫着砖头的小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陈默的目光艰难地移到她脸上，捕捉到了那彻底的灰暗。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慌攫住了他，比咳血更让他窒息。“芳……芳……丁伯……他……”
刘芳的身体极其轻微地晃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是根无形的针，刺破了维持她站立的最后一丝力气。她没有看陈默，只是死死盯着地面那块污浊的水泥地，过了漫长的几秒钟，才极其缓慢地吐出几个字，每一个字都像从冰窖里捞出来： “……废……废了……” 她停顿了一下，胸腔剧烈起伏，似乎在对抗着什么汹涌的情绪，最终用一种近乎陈述事实的、不带任何波澜的语调继续说道： “……钢筋……出了……破伤风……感染……高烧……不退……医生说……脑……脑损伤……醒了……也是……植物人……或者……瘫子……” “哗啦——”陈默挣扎着想坐起，手肘碰倒了床边一个空药瓶。瓶子滚落在地，发出空洞的声响。 “不……不可能！”他嘶哑地低吼，喘息变得更加艰难，“医院……医院能治！钱……钱……”他想说钱再想办法，可那十九万六千的数字如同巨石堵在喉咙，让他窒息。
“钱？”刘芳猛地抬起头，那双死寂的眼睛里瞬间燃起一簇冰冷刺骨、近乎疯狂的火焰！她死死盯着陈默，嘴角扭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丁伯……一天……光吊水……就要八百！护工……两百！还有……还有欠医院……五千多的抢救费没结！医生说……要保命……后续手术……康复……几十万……几十万！！！”她突然拔高了音调，声音尖锐得像玻璃破碎，“几十万！陈默！你告诉我！几十万在哪里？！我们拿什么还？！拿我的命？！拿小斌的命去填吗？！”
她像是被自己的话彻底点燃，猛地冲到墙角——那个曾被陈默疯狂摔砸书籍的地方——那里散落的沾着血污和灰尘的书页还没有完全清理干净。她弯腰，用颤抖的手抓起一本封面被撕裂、内页卷曲的《平凡的世界》，书的扉页上，那行模糊的“知识是光。穿过黑暗，抵达彼岸”以及那块暗红的血渍，如同最恶毒的嘲讽刺痛着她的眼睛！
“光？！彼岸？！”刘芳如同厉鬼般嘶喊起来，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撞出绝望的回音，她高高举起那本残破的书，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砸向冰冷坚硬的水泥地面！ “哐！”书脊断裂，纸页飞散！ “知识？！知识顶个屁用！！”她又抓起一本厚厚的《材料科学基础》，砸向墙壁！“奋斗？！奋斗给谁看？！！”第三本！第西本！她像疯了一样，捡起地上所有残留的、沾着陈默鲜血的书籍和笔记残页，用尽全力撕扯！摔打！践踏！仿佛这些纸张就是那吞噬一切的命运本身！
“十九万六！丁伯几十万！我们有什么？！只有这些没用的废纸！废纸！！”纸屑如同绝望的雪片在她疯狂的撕扯中飞舞，混合着她歇斯底里的哭号和剧痛的喘息，“烧了！把它们都烧了！留着它们干什么？！提醒我们曾经有多蠢吗？！烧啊！！”
她真的从墙角堆放杂物的破麻袋里翻出一个廉价的一次性打火机！火焰腾起，幽蓝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她扭曲疯狂、涕泪横流的绝望面容。她抓起一把散落在地上的、写满笔记的笔记本碎页，毫不犹豫地凑近了火苗！
“不！！”陈默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吼！一股巨大的力量驱使他从床上翻滚下来，重重摔在冰冷坚硬的地上！胸腔剧痛袭来，他眼前发黑，却不顾一切地向前爬去！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看着！那是他贫瘠青春里唯一的光！是他曾经拼尽全力想要抓住的稻草！是他活过的、挣扎过的、不是行尸走肉的唯一证明！
他伸出颤抖的、枯瘦的手，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死死攥住了刘芳拿着燃烧纸片的手腕！ 火焰灼烧皮肤，传来钻心的剧痛！但他没有松手！ “芳……别……别烧……”他仰着头，看着刘芳那张被怒火和绝望吞噬的脸，泪水混合着嘴角溢出的血丝滚落下来，声音微弱却带着一种濒死的哀求，“……求……求你……给我……留……留一点……就一点……”
刘芳的动作僵住了。她低头，看着陈默死死攥着自己手腕的手，那手背上布满青筋，皮肤灼伤处迅速泛起红色的水泡，看着他嘴角蜿蜒的血迹和他眼中那如同熄灭前最后一点火星般的、卑微到尘埃里的祈求……那疯狂燃烧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冰冷的绝望之水瞬间浇灭了。
“哐当。”打火机从她无力的手中滑落，掉在地上，火焰微弱地摇曳了几下，熄灭了。 她手中那几张燃烧着的纸片，也化为黑色的灰烬，飘散落下。 刘芳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身体一晃，软软地瘫坐在地上，就在陈默旁边。手里还攥着几张没烧完的、沾着血的纸片残骸。她低下头，散乱的头发遮住了脸，肩膀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耸动，起初是无声的，随即爆发出沉闷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在巢穴中最后的呜咽。
“……留……留什么……陈默……我们……还有什么可留的……”她的哭声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尽的迷茫和心死，“……梦……早碎了……光……早灭了……我们……什么都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
陈默瘫在地上，灼痛的手腕无力地垂落。他侧过头，看着身边散落一地的、沾满血污和鞋印的书籍残骸——那些被撕裂的书页，那些模糊的笔记，那些被践踏的公式和文字……他曾经视若珍宝、视为希望灯塔的东西，如今被彻底踩进了泥泞里，和他自己一样，一文不值。
他缓缓抬起没有被灼伤的那只手，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捡起一张就在眼前的、染着暗红血迹的纸页。那是他大学日记本的一页，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在纸张的右下角，褪色的蓝色圆珠笔字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认真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憧憬，写着： 「妈，等我毕业工作了，一定挣钱给你换最好的肾！等我！」 字迹旁，是早己干涸发黑的、他自己的血渍。
陈默的指尖轻轻拂过那行字，拂过那片刺目的暗红。一滴滚烫的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砸落在纸页上，迅速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模糊了那个郑重其事的“等”字。他紧紧闭上了眼睛，身体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颤抖。绝望的灰烬，冰冷地、彻底地覆盖了他灵魂的每一个角落。尘埃之下，再无微光。
